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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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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我很难不承认一件事。
那就是,许多时候,面对我解决不了的问题,冲动,是我能做出来的唯一反应。
所以直到谢礼到了我面前行过礼坐下,我都还在一种后知后觉的无措之中。
这时叫谢礼来,有什么用吗?
难道我还能指望他为了我同谢储做对,给谢氏掘墓吗?
皇帝当久了,人果然是会发昏的。
可又所幸我是个皇帝,不必向他人解释我每一个行为。有行上了茶后便退下,临走前叫走了所有人,还贴心地关了门,留我同谢礼相对无言。
我望了望窗外渐沉的夕照,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恍然。
所以——在我冲动下了那道旨意之后,有行在想什么?
我稍微一想就有些发懵,只剩下社死的感觉。我僵在椅子上说不出话,就听见谢礼忽然开口:“不知陛下叫臣来,是所为何事?”
我悄悄呼了口气,抬头看向他:“谢大人,近来可好?”
谢礼也正看我,却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大将军是臣的远房表叔,臣无须服重孝,但也因此闲在家中,自然过得不错。”
我莫名想起丧礼上谢储那张灰白的脸,而后才意识到谢礼话中有话。我咽了咽口水,斟酌着用词,假装责备他:“照朕所知,大将军对谢大人不薄。于公于私,你这话都薄凉了。”
就见谢礼起身朝我行了一礼:“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孟浪了。”
但他说完却并没有坐回去,反而一步步朝我走来。我盯着他看向我的眼睛,直到与我近在咫尺。
他在我耳边俯下身:“可臣说的这些话,才是陛下想听的,不是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但随后便又恢复成一派麻木之感。我偏了偏头,同他对视:“谢大人这般人才,若是埋没了,岂不可惜?”
谢礼抬起身朝我笑:“臣还以为转运使回来了,便再没有臣留下的余地了。”
也难怪他多想。这几天我被惊喜冲昏了头脑,以为谢氏要倒了,就也没再理他。稍微算算,距离我上次同他单独见面,三四个月是有了。
我心里有点虚,面上却没有表情:“朕可有说过什么?你自己胡乱揣测,倒怪到朕头上来。”
谢礼脸上终于现出些迟疑的模样。
我于是乘胜追击:“近来事务颇多,朕忙得分身乏术,你又不是不知。怎么就变成冷落你?朕今日好容易得了空叫你,不过说了一句,倒引来你这么多句。”
说着我站起身,装作生气地拍了下桌子:“难得有空相会,你就只想着讨伐朕,是吗?”
演到最后,我甚至被自己恶心了一下。
但等到谢礼凑过来拉我的手时,我终于能在心里松了口气。
“陛下乃是天下第一人,臣不过小小一个翰林院编修,怎敢妄图陛下偏爱?”他与我靠得极近,说话时叹出的呼气沾在我颈侧,“唉,我怎敢奢望……怎敢……”
我回握住他的手,朝他苦涩一笑:“你要说的,朕都知道。谢卿,朕虽是皇帝,与你的处境,又有什么区别?”
我早该意识到,我对谢礼,是有战略上的认知错误的。
谢礼再懂什么权力争斗如今也不过十八岁,放在后世上高中的年纪,正是激素水平剧烈波动的时候,极容易上头。我现在比他大上几岁,即便有个活了好几十年的衰老灵魂都经常压不住情感冲动,更何况他了。
诚如兵法所云:攻心为上。
还是老祖宗不会骗我。
谢礼当晚没有回去,我和他睡在一块儿,却什么也没有做,反而像对寻常兄弟一样彻夜长谈。我们默契地避开了诸如谢氏、大将军这些敏感的问题,只讲当年分别后的经历。
我于是才知道,我在宫里不好过,谢礼回了会稽,一样并不容易。
长在这种人家,生来便有出人头地的责任,更何况他是会稽谢本家一脉的嫡长,便更要出类拔萃。只是自谢岭开始,接连两代旁系子孙超过了本家,谢礼这一代的旁系子弟便也都蠢蠢欲动,他还在京城时还能同我们这些皇子一道玩耍,回了会稽之后,便再没有放松的时候。
“我起先将他们当兄弟,但他们却处处以压过我为乐,一言一行皆被盯着挑刺,让先生长辈责罚于我。”谢礼说话时眉头紧皱,似乎十分不愿回忆那些过去,“我越努力却越被针对。后来我鲜少再去书斋,充作纨绔整日游荡,这才有了喘息的余地。”
我没有说话,只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忽然明白为何谢氏讲堂的夫子对他是那样的态度。
“上京会试,族中确有打点。但乡试之前我同祖父说,若是我能考得头名,那他便听我一回。”他认真看着我,“陛下,谢礼上京,便是为您而来。谢氏的将来,从不在谢相、大将军,而在于您。”
如果我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皇帝,谢礼这番表白之后,势必会成为我夺权路上的得力助手,事成之后的左膀右臂。
只可惜,我不是。
我能理解他们背后无数人的利益,也知道这是这个世界运转的规矩。但我既然已经活在这儿,走到这样的地步,那我想做的事,也没有人可以阻拦。
我告诉谢礼,近来京中官员考核渐至尾声,届时会有许多空档。我打算让他到刑部替我理清关系,之后,最快年后调任大理寺。
京中派系各自抱团,个个击溃只会打草惊蛇,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杀鸡儆猴,而能下手对付他们的地方,便是当初齐文初遇刺后的三法司会审。
当时谢岭一干人为防夜长梦多,判决下得十分仓促,势必有许多错漏。这错漏不追查则已,一旦翻案,许多人便都要牵涉其中。所以这件事只能徐徐图之,而后等待时机,一举擒获。
却是不成功,便成仁。
谢礼问我:“陛下此举乃是兵行险招,如何保证将他们一举拿下?”
我道:“此事关键,在于陆宁。”
曾煦曾说,谢修安排的一系列事,本就是为了颠覆世家,陆宁正是其中一环。
我试探过陆宁,他并没有表态,但我无论怎样规划,缺了他和他掌控的兵权,便如何也都不能成功。
改天换地时总会有人会死,相对应的,势必有人来做杀人的事。曾煦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走的便是亡命之徒的起事路子,动辄生死。那谢修呢?他生在太平日子,本会是个玩弄权术的顶层文臣,却放弃原本光明坦途跑去参军,手握兵权,再次参与到权力之中,又是为了什么?
甚至他死了,还有一个似乎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陆宁在。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敢认为谢修的目的如此简单,但我想,我会有筹码让陆宁来帮我。
那或许是谢修计划好的,也或许,是我本来就能给的。
我把谢礼的调令写好压在案头,可没等我把它发出去,他辞官的奏本却送到了我案上。我将奏本的内容读了一遍,便知道它不是出自谢礼之手。
是谢储。
一瞬间我有些茫然:我还什么都没有做,谢储却知道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下意识想去思考,但很快便放弃了。
再多思考,不如直接去问他。
我放下手中奏本,朝有行道:“请安国公进宫见朕。”
一八零
谢储封了国公后便一直未授实职,他这次进宫,是我第一次见他穿紫袍的模样。
确实好看,衬得人面如冠玉。比起我身上这套晃眼的颜色,我果然还是更喜欢那一套。
我静静看着谢储朝我行礼,他起身之后我便率先开口:“谢翰林辞官一事,不知安国公是否知情?”
谢储垂头朝我拱手道:“臣知情。”
“谢翰林做过朕的伴读,同朕关系亲厚,是难得的人才,朕正欲重用他,怎会在此时辞官?”我把奏本摔在案上,“安国公,蒙骗朕也要有个限度。”
谢储依旧没有抬头:“谢氏子弟未有靠媚上为官,请陛下成全。”
我一时间竟没听懂:“你说什么?”
谢储这时终于站直身看向我:“此事乃是臣的家事,请陛下成全。”
我只觉一阵火气直冲上额头:“谢储,你知道你是在同朕说话吗?你是觉得朕不敢处置你?”
谢储没有回话,却从袖中拿出来一封信:“还好陛下召见,这封信,好歹是能送到您手上。”
我被他这番行为搞得摸不着头脑:“什么东西?谁的信?”
谢储淡淡道:“是明煦大师。他前几日遇刺受伤,如今正住在臣家中。”
我被这接二连三的情况震惊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记得把信拆开,是曾煦用简体字写的内容,劝我同谢储结盟,莫要因小失大。
我盯着信纸仔细看了又看,渐渐冷静下来:“何人行刺,可查清楚了?”
谢储摇头:“他说自己结仇不少,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我听得冷笑:“他倒是信任你,这样大事,不来找我,却先去找你。”
谢储看了我一会儿,似是叹息一声道:“陛下,您误会了,他是找不到您,这才找了臣。若说信任,他昏过去之前一直在让臣告诉您小心。只是……臣进不得宫,到今日才能转告给陛下。”
我这时才想起从前都是通过有行同他联系,但如今有行手下几乎无人,他确实没有办法联系我。我沉默一会儿,将信纸按在桌上:“明煦大师叫朕信你。安国公,朕凭什么信你?”
谢储却是一笑:“陛下是万民之主,臣不敢有所奢望。臣只知道,‘在其位,谋其事’。为人臣者,能做的不过如此。”
我盯着他看了又看,而后缓缓开口:“‘在其位,谋其事’。只是如此吗?朕很好奇,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谢储也看向我,慢慢敛了笑,而后道:“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这诺言许得倒是够重。
他凭什么觉得我会信?
我忽然觉得好笑,绕过书案站到他面前:“安国公言重了。不够,朕如今确实有件事有求于你。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你万死不辞。”
“——朕有位宠臣,方才辞了官,如今空缺出来。想请安国公代劳。”
“不知国公,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