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之臣》凛冬竹

2、再遇

　　马车内。

　　末羽熟稔将泥炉点上，没一会儿车内便渐渐热乎了起来。

　　沈宴安斜靠坐在他对面，手支着额角闭目养神，脸色肉眼可见的被热气熏得暖和了些。

　　他儿时不慎落水后发烧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尤其怕冷。

　　“大人，这次兀厥派两位王子来是想做什么啊？”末羽一无聊就想找人说话，一边把茶水放在泥炉上煮一边问。

　　“谈条件，谋利益。”沈宴安淡声应道。

　　“谋利？他们想谋什么，城池？还是金银？”末羽疑道，“若是想要城池，陛下定然不会同意，金银的话，如果能避免交战倒也有可能。”

　　沈宴安抿唇一笑，睁开了眼摇头道：“是和亲。”

　　“和亲也不行啊……和亲？！”末羽尾调骤然提高，惊讶道：“来两位王子就为了和亲？！”

　　沈宴安手中的扇子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腿，看起来极为悠闲，“若是要城池，一位王子前来谈判便是。若是要金银，王子都不必来，派遣一位有地位的谈判使即可。”

　　上一世他也猜了许多种可能，最后也没料想到居然是和亲，仔细琢磨方觉本该如此。

　　“可是陛下就一位公主啊……而且还是容皇后嫡出。”末羽道。

　　“嗯。他们就是要伶庆公主。”沈宴安说，“两位王子不远万里来到中都城，摆足了诚意，到时让伶庆公主从中选一位中意的郎君，陛下就算再舍不得自己唯一的女儿也没办法拒绝。”

　　“也正因为伶庆公主是陛下宠爱的嫡女，牵制效果也更显著。”

　　末羽怒一拍桌，“这兀厥王真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挨桌上摆着的茶水被他这么一震，差点扬出来。末羽小心瞟了一眼沈宴安的表情，还好还好，应该是没看见。

　　沈宴安把玩着扇子，“学得不少。”

　　末羽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都说了嘛，我去茶馆不是偷懒的，是学习的！”

　　沈宴安眉梢一挑，戏谑地上下扫量他，又勾唇笑了声，收回视线合上眼不说话。

　　虽然半句话没说，但末羽还是深刻感觉到，他刚刚好像被嘲讽了！

　　“大人！”末羽愤愤道，“我肯定比不上您啊！别这么看我了！你还不如直接笑话我呢。”

　　沈宴安哄小孩似的一连嗯了几声，开始小憩。

　　末羽哼哼唧唧，敢怒不敢言。最后盯着茶炉看茶水在里面翻涌滚泡。

　　沈宴安没想睡过去，但长期夜梦多导致睡眠不好，一有时间就无意识睡着了。

　　到地方后，他是被末羽摇醒的。

　　“大人？大人，到地方了。”

　　末羽叫了很多声他也没应，这才伸手轻晃了几下他。

　　沈宴安撩起眼皮，闷闷地嗯了一声，坐起身子掀帘下车。

　　城门聚集着数位大臣，整齐排成两排等候。

　　沈宴安一来，众人都看向他，神色各异。

　　次辅陆申和早已候他多时，上前来搭话：“大人您可算来了，还有半柱香时间兀厥的队伍应该就到了，但咱们还没见着锦衣卫的影子呢！他们人躲哪儿去了？！”

　　这群能文不能武的大臣出门必带侍卫，一是怕政敌行刺，二是怕锦衣卫出其不意的逮捕。

　　而今天锦衣卫得正大光明护送他们，人却不见了，这是个什么事儿！

　　沈宴安刚准备开口，末羽着急忙慌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抱着一件白色狐毛大氅，“大人！大人你等等，披件衣服吧，太冷了你会着凉的！”

　　他闻声回头，末羽已经跑到跟前，把大氅一抖开披到他的肩上然后给他系好。

　　“我就在十步开外，一定不会跑去偷懒的！”末羽冲他扬唇笑了笑，跟暗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去吧。”沈宴安点点头，等人走了之后回头与陆申和说话，“锦衣卫行踪诡秘，应当是不会轻易抛头……”

　　话还未说完，他脸色一变，瞳仁微缩盯着不远处。

　　“不会轻易抛头露面？他们以为他们是什么人？闺房小姐么！真是的，搞得神神秘秘的，万一……”陆申和说得忘我，等看清沈宴安的表情时已经迟了。

　　背后的阴影笼罩了他，陆申和僵硬地转头，就看见了比他高了一整个头的人。

　　“楚楚楚大人，晨安啊……哈哈哈。”

　　沈宴安见着人的瞬间，血液仿佛凝滞一般，对死亡的本能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笼罩了他。

　　楚庭箫着暗色圆领袍，臂绑银护腕，腰配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武器，干练中透着股强烈的压迫感。白发高束，未被阎罗面具遮盖的下半张脸的英气可见一斑，淡红的薄唇下还有一颗红痣。完全是个极俊秀的模子。

　　沈宴安以为再见楚庭箫时定已打消了前世的畏怕感。如今真正见到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五脏六腑都被毒酒啃食殆尽，心脏紧缩，喉口抑制不住的血流。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楚庭箫察觉到他的视线，眼眸转了过来，礼貌地问候了一句：“沈大人，晨安。”

　　被无视了的陆申和：“……”

　　沈宴安咽下如鼓震垂的心跳，牵出一丝笑：“楚大人来这么早啊。”

　　楚庭箫没听出他的话外音，大概过来就是单纯打声招呼，点了下头就去叫手下去城外守着了。

　　“诶，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么好了？”陆申和不动声色地凑近，跟沈宴安咬耳朵道。

　　“……”沈宴安一言难尽地睨着他，抬手用扇子把他的头抵开。

　　“你别说，我还没听你说我来这么早呢，你跟他才见过多少次面啊就这么熟了，他还专门来跟你打招呼。”陆申和喋喋不休道。

　　“关系不好。”沈宴安带着无奈，苦笑着应。

　　“那他啥意思啊，他咋不跟我打招呼？”陆申和摩挲着下巴思索。

　　沈宴安怜悯地瞧他，然后极具讽刺地抬起一只手，横着，在他的头顶比划了一下。

　　陆申和：“……你居然说我矮？！”

　　“没有，是他太高了。”沈宴安眯起眼笑着，活像只挑衅成功的狐狸。

　　陆申和掂了掂脚，发现自己就算这样也不如沈宴安高，然后开始思考这句话的可能性， “难不成他真没看见我？”

　　沈宴安差点笑出声，侧过身展开扇子抵在面前遮住上扬的唇角。

　　“沈柏舟你又耍我！”陆申和瞥见他在偷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哪有，”沈宴安收了扇，敲在手心，往城门的方向看去，“来了。”

　　陆申和立刻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再拍几下袍子。

　　他们这群大臣代表的可是大燕的颜面，穿着举止都彰显着大燕的风度与气度，断不可能在那群北边蛮人面前露怯。

　　只见不远处一行队伍骑着马，洋洋洒洒地奔了进来，停在大臣的队伍前。为首的是位面容硬朗的兀厥人，扎了一头辫子。光是看着就觉得他们身上满是草原的气息。
　　他右斜后方看起来貌似是位中原人，开口流利：“兀厥大王子与三王子前来与大燕国主一叙，何人迎接？”

　　沈宴安走在大臣中间，几步上前拱手行礼：“在下乃朝廷内阁首辅，沈宴安，前来迎接二位王子。”

　　他站在那里，不比骑在马上的大王子高，在气势上就矮了一截，更何况他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对于崇尚强壮威猛的兀厥人来说，根本不值得一看。

　　大王子扫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反倒是左斜后方的那位三王子礼节性地用不太顺畅的中原话回：“有劳各位，请问我们在何处落脚？”

　　沈宴安接话：“还请两位王子带着侍从下马随在下前来。”

　　三王子纳兰愿看了大王子一眼，从善如流地下了马，用兀厥的行礼方式跟他道谢，“麻烦了。”

　　沈宴安微笑不语，心里却道：你只要宫宴别再给我乱跑就行了。

　　大王子纳固颜四处打量了一圈才下来，将马绳递给前来安置马匹的兵马司的人才走过来，带着浓烈的口音道：“你就是大燕的靡日？”

　　一边的翻译解释：“靡日和宰相的意思差不多。”

　　沈宴安了然一笑，“不敢当，在下只是偶尔替陛下分担处理一些事罢了。”

　　纳固颜也不知道听没听懂，眨了下眼，“哦。”

　　纳兰愿道：“我们的行李可能有点多，劳烦你们了。”

　　沈宴安道：“不会。陛下早就修了一座专门接待外使的宅邸，东西怎会放不下。”

　　纳兰愿微微一惊：“如此甚好。那请带路吧。”

　　三人一排走在街上，晨雾已散，日光浓却不暖，沈宴安青白一团穿得很厚，在两位五绝王子中间夹着看起来就像是团元宵。

　　其余大臣跟在后边，在两位王子好奇询问街上事务时解释一番自己熟知的东西。

　　而锦衣卫走在最外围，楚庭箫则跟在沈宴安他们落后两步的地方。

　　新建的宅邸就坐落在中都皇宫旁，沈宴安将人带到后，道：“二位王子先歇息半晌，申时陛下为二位准备了宫宴，到时陛下身边的福公公会前来为二位引路。”

　　纳兰愿第一次来中原，对文雅的建筑甚是好奇，“多谢沈大人，那我与米耶就不送了。”

　　米耶在兀厥语中是兄长的意思，沈宴安小时住在五月河倒是听过一些知道半点。

　　将人送到，沈宴安转身差点撞上站在背后的楚庭箫。

　　“楚大人还在这里做什么？”沈宴安后撤半步不咸不淡地问。

　　“你们很熟么？”楚庭箫这个人总是喜欢答非所问，一根筋似的。

　　“不熟，基本的礼貌而已。”沈宴安言简意赅说完就准备离开，却被人提住了大氅领的毛。

　　他瞳孔一震，猛地回头：“你做什么？！”

　　楚庭箫见他炸毛一般的反应，默默把刚从他大氅狐毛里撵出来的灰弹开，略带抱歉地道：“失礼了。”

　　沈宴安确实被吓了一跳，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太大了，深吸一口气后才道：“无妨，楚大人下次切记莫要在别人背后直接上手。”

　　楚庭箫深深看着他，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