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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淮甸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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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已经是谢景明第二次听见了,上次和他说这话的人还是周兰亭,而那时候这些话其实已经不知不觉中在谢景明心里扎下了根。
张文元没等着谢景明立刻回答,自己又自顾自的说:“这事不是着急的时候……如今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好磐函人。等回盛京之后你再告诉我你的想法不迟……卫军的事说完了,现在咱们再说说京军的事……”
“先生,我愿意。”
“什么?”
“你说的那个法子,我愿意,我也想争一争。从前钦天监说太子即位是天命,天命是人力奈何不了的,大家需得按照天意行事……可是先生,我不信天命难违,我只信人定胜天。我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我要亲自来抗衡天意。”
张文元头一次因为谢景明的话失了神。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年纪还不算大的儿郎,像是头一遭认识他似的,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谢景明的轮廓。
张文元后知后觉的心想,原来景明都已经这么大了。
他不再是六年前那个稚气未退的少年,那个时候的谢景明虽然已经有了玉树临风的苗头,但总归还是还半大的少年。
张文元和他相处时,不自觉的用对孩子的心态对待他,这么多年了,张文元也已经习惯谢景明的稚气和少年独有的诚挚坚韧,可是六年的光阴似乎就是弹指一刹那,再回头看谢景明时,却恍然发现原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六年的光阴足以让人蜕变,再加上军队生活的磨练,足以让谢景明变得更加强大。
也足以让他…….能够真的承担起那份责任。
张文元久久回不过神,直到门外夜巡的小厮的脚步声响过,这点异动仿佛是忽然惊醒了他,这才哑声张了张口,慢慢的说:“好…….好,既然你愿意,那我必定会用尽全力帮你。景明,你才是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人。”
谢景明还没回答,张文元的心绪回笼,又用五指理了理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再抬首时,已经恢复了之前那种放荡随性不羁自由的模样:“好了,此事现在不是聊的时机,等会盛京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现在咱们再谈谈京军的事吧。”
张文元像是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一股脑的告诉谢景明,也不管谢景明是否能接纳的了。不过也好在谢景明从小就天资聪颖,又在张文元身边“熏陶”了这么些年,倒也真能领悟到张文元的意思。
张文元将眼下京军的情况同谢景明一一细说。
除了四方边疆有军队之外,最精锐的还是在盛京大内里。自然,这是之前,现在已经大不相同了。
盛京有三大营,分别是神机,神策和神铁。除了这些在盛京内巡防镇守的京军之外,钦明帝贴身的亲卫军则有锦衣卫和神卫军。
朝廷为叫这些军队护好盛京安全,拱卫皇室安定,曾拨了大片的土地和银子来用作他们训练和生活,可是到后来,权贵子弟竟直接用京军来替自己做苦力。
到如今的钦明帝,因为连年大兴土木,皇陵和宫殿一座接着一座的建,已经召了数以千计的百姓来干活。
可是百姓离开田地,田地便荒芜收不着粮食,没有粮食则国库空虚,与之而来的是其他一系列的琐事。所以到现在,来充役的大部分都用招募来的兵乃至是京军。
如今各处收成不好,国库也空虚,饷银迟迟发不下来,所以愿意做事的人也就没有几个,偏偏那些有权有势之人还会捏造名额以便骗领军饷,但实际人数却根本没有名册上的多。
新旧京军交替之时,新人因京军内并不能挣钱,所以没有愿意应征的,而年纪大了的人想要离开,则会被上面收重贿方可回家,这些人交不起钱,只能日复一日的在军中捱日子。
长此以往,军中所剩下的大多是年老寡力之人,但朝廷需要拨给的军费却是越来愈多。
两人详详尽尽的说完之时,时间已经是到了后半夜。
张文元喝酒喝个没够,还想再叫小厮过来打一壶,却被谢景明好说歹说的劝了下来。张文元想着马上要睡觉,便难得顺了谢景明的意没再多喝。
两个人又坐着闲聊,张文元将积压在自己心里这么多年的感想一股脑的倾吐干净才罢休,直到四更天尽了方才各自回屋睡下。
前一日睡得晚,可是第二日谢景明还是早早就起了床。
早晨照例巡完营之后,谢景明才在营帐里和张文元一同用了早饭。
最初的几日异常忙乱的时候过去了,其余的日子便安稳下来。
谢景明一清闲,就忍不住想盛京的事,想周兰亭接下来会干什么。
前几日忙碌时还不甚明显,可是现在谢景明却忽然很想念在盛京的时光。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周兰亭送他的手串,不知道是第几次长叹了一口气。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在盛京时,两个人明明应该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可偏偏只有周兰亭与他最是亲近,甚至比过了他从小时候就认识的李衡德。所以现在乍一和周兰亭分别,谢景明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谢景明颇有些沉重的叹了口气,心里还想,古人说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就是他乡遇故知,什么时候他能遇见他想遇见的那个“故知”呢?
最近这几日磐函人都没有任何异动,安分的不得了。谢景明和士兵倒是清闲。可是清闲了一两日,谢景明也觉得不对劲。
他刚来的时候是最凶险的时候,这时候新旧首领交接,何况还是不大平和的交接,所以是磐函人最适合打仗的时候。可是磐函观望了一会却不曾动手,甚至于直到了现在也没有动手的势态。
前些日子段将和还没出事时,呈上来的折子谢景明也得空看了一眼,上面说过磐函人没隔一月半月的都会试探一次,不过每次都被打退了而已。
可是谢景明算着日子,距上次磐函人来攻已经过了两月有余,因为此前一直忙着解决段将和和整理军务,谢景明也顾不得磐函人,现在一切安顿好了,谢景明才后知后觉品出不对劲来。
张文元显然比他早就察觉到了,虽然如此,但眼下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打探磐函人到底是想做什么。谢景明无法,只得叫人加强寻巡防,以便应对磐函人的突然动作。除此之外便只能等待,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没过几日,磐函人就暴露出了自己的目的。
七月初,一直安安分分的磐函人忽然大举进攻,幸而谢景明早有准备,这几日也一直不曾放松过,所以应对起来还是绰绰有余。
抵挡住磐函人的攻势之后,谢景明还没来得及派人向盛京传递消息,反倒是盛京那边先来了信笺。
信笺倒不是从宫中传来的,这是周兰亭写的,写给谢景明,派人快马加鞭,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在夜深之前送到了。
这样着急的信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谢景明拆开看时,信中所写的果真不是什么好消息。开头便是周兰亭问他还记不记得去年的疫病。
这事着实兵荒马乱了一阵,所以谢景明自然是记忆深刻。他停顿了一下,再接着往下看。
周兰亭说,那场疫病果真不是凭空出现的,源头就出在磐函人身上。他们埋伏在天耀之中,暗暗将带着疫病的器物用具给百姓们使用,这样一来,疫病很快就传开了。
那伙在树林中追杀谢景明和周兰亭的人同样也是磐函人。死后舔食指甲缝中自杀的人自然也是磐函那边的死士。
谢景明看到这里,忽然觉得事情就解释通了。他还记得仵作验那些人的尸身时,曾说这些人骨架高大,倒不像是盛京人,而像是北方之人。越往北人生的就越高大,磐函可不就是最北边的么?
况且磐函人大多养马,成日里在草场里跑着更是练就了一副强壮的身体,那些尸首若是磐函人的,那这么强壮说起来是再自然不过。
第一张信看完,谢景明又翻到第二张,看清上面写的东西之后,谢景明却愣在原地。
信上写着,磐函人之所以能成功潜进天耀,甚至在天耀安身立业,全靠了一个人,这人谢景明也再熟悉不过——
正是谢景明好几日不见的程江落。
那次疫病据说也是程江落帮磐函人做的,换言之,程江落其实是磐函人安插在天耀中的细作。
今日磐函人不仅忽然进攻北覃,在盛京中埋伏的那些也都开始制造混乱,为的就是趁乱将程江落带回磐函。
事发之后,钦明帝震怒,已经将和程江落关系亲近的全打进大牢重刑逼供了。可是程江落已经提前知晓消息逃了出去,想再捉拿是不可能的了。
还说经过这件事后,钦明帝的身子愈发大不如前,有一日竟直接昏了过去。太医来诊治,说是因为痰迷之症,不过幸好救治及时,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第三页才是周兰亭想对谢景明说的话。整整一页上只有一句:
殿下可还平安?
谢景明忽然就被定住了。
前两张信上写的全是要紧的军情,甚至还有一张事关程江落,可是即便是这样,那些字加起来似乎都不如这六个字有分量。
他忍不住想,周兰亭再写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会觉得想念谢景明吗?在谢景明打仗的那些万分凶险的时候,周兰亭会不会也在想,若是谢景明不幸战死沙场了,今后要怎么样呢?
他写这句话的时候是沉默着的还是万分期待?在谢景明离开的日子里,他可曾有过一时一刻想起过谢景明?
还是说他其实一点都不在意?谢景明不得而知。
他知道现在每分每秒都无比珍贵,可是那句话像是有有毒一般紧紧占据他的思绪。
直到张文元进来问他信中写了什么,谢景明才回过神收起最后一张,只将前两张递给了张文元,在张文元看信时简单将信上的内容说了一遍。
等张文元看完信,谢景明才说:“白日里打仗,也没时间仔细盘查出城人员。想来磐函人将程江落带出城,走的也是德县这条路。”
张文元摆摆手:“罢了,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就不必须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情上面了。程江落知道天耀许多机密之事,磐函人得了他的助力,想必也……也事半功倍了。景明,咱们将来的路怕是更加难走了。”
谢景明沉默不语。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大能相信这件事。
他不相信程江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平日他虽然没太多时间和程江落在一起,但是他能从程江落的谈吐中感觉到这是个胸怀大志光明磊落之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背叛之事呢?
再说了,程江落还有个未婚妻子,谢景明还记得程江落说起她来时脸上的明媚笑意。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细作?谢景明觉得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可是即便真有什么误会,如今他身在北覃,身上许多公事缠着,也不能即可就回去处理。
谢景明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所有破事儿都出来了?偏偏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不过谢景明也没太消沉,毕竟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出事了就去想解决仿佛,解决不了就适应,反正天塌下来他都能安心的在酒馆里啃完一个完整的肘子。
虽然也说不定是倒霉惯了所以已经能心态平稳的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