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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燕春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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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函人接回程江落之后就没了动作,谢景明趁着这个时间依次做待办事项,这第一件就是给周兰亭写回信。
提笔之前,他脑海里存了千言万语想和周兰亭说,恨不得将自己和他分别后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的写下来叫他看看。可是真正要写时,谢景明却迟迟不敢下笔。他不知道第一句话该写什么。
周太师,一切可好。
不行,听着冷冰冰的没感情。
这几日太师身体怎么样?
小病有郎中治,大病谢景明问了也没法子。也不行。
周太师,这事叫你受惊了。
谢景明想着周兰亭那个对万事万物都不在意的性子,觉得就是公猪下崽都比他受惊的可能性大。
那该怎么说呢?
谢景明头皮都快被他挠破了都想不出个头绪来,于是他打算出来走几步,开阔一下思绪。
踱步到外面不远处,就看见张文元坐石桌上旁写东西,在他身边围了好几个目光虔诚的小士兵。谢景明走近了才知道原来张文元再替他们写家书。
这些人大多不识字,之前为了写封信得四处找人,现在张文元来了,他断文识字,又没什么事,所以就趁着空闲替他们写信回家。
谢景明来了兴致,凑上去看了看。现在正好轮到了一个年纪中等的人给自己的新媳妇写信。只听他一字一顿的读给张文元听:“见字如吾,展信舒颜……”
谢景明于是又想到了自己那封没写完的信。
他站定听了一耳朵,原本想借鉴其他兄台一二。可是要么是写给父母的要么是写给家妻的,周兰亭既不是他家人也不是他妻子,谢景明还真没找到一个适合参考的。
于是谢景明不胜唏嘘:“果真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看来这事还是得我自己想法子了。”
他只好回到房间,思索万千后,终于提笔写下了第一句话:“我这边一切都好。”
算是回答了周兰亭的话,写完后又放下笔,想了半天才接着写:“听说了你的消息,我感到很痛心。”
一共不过二十几个字,谢景明还要再三端详才肯罢休。
平日明明很快就能写完的信,可是收信人换成周兰亭之后,谢景明却怎么写都觉得不对劲,怎么写都不满意了。
思来想去,谢景明像写流水账一样把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写上了,没想到一旦写起来就逐渐收不住了,谢景明完全投入进去,足足写了五大张才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写完了。
等他回过头来看时,才震惊自己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都写了这么多了。他将信仔细地装进信封里,然后才和外面要送家书的那些人一起把信交了出去。
此后谢景明没过小半个月都会写信,信上倒也没什么实际的内容,不过是说说最近发生的事儿。有时候写上五六张,不过大部分时候这里都是风平浪静的,所以也没什么可写,这时候可能就只写一封就够了。有时候谢景明还会随信附上这里的吃食。
信写了四封的时候,七月也到了月末。
这期间到没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情,唯一的一件就是磐函人在程江落的指引下轻松拿下了离德县几百里外的宋河县。
宋河县是个小县,地方小位置偏僻,又不是什么战略重地,所以虽然被磐函人占领了,但也无足轻重。
不过显然磐函人不了解这些,因为这一仗的胜利叫他们备受鼓舞,谢景明远在德县里面都能听到磐函人的欢呼庆贺声。
谢景明便加强了巡防,以免磐函人再想进攻。
不过磐函人那场仗胜了之后便又安分了几日。谢景明自然是不敢放松,可是有一日的晚上,忽然有个从盛京来的信鸽停在这里。张文元看时,竟是周兰亭出事的消息。
信上说是周兰亭在外遇刺了,钦明帝和太后已经派人去救,但现在他生死未明。
若是有紧要军情,一般是叫信使传信,很少用信鸽,因为信鸽虽然更快,但是也容易在半路被人截下来,因此若是事情很重要的话,几乎是不会用信鸽。
可是这次用了信鸽,看来是实在是没法子了,送信的人想要信立即送到谢景明手中,即便是知道这个办法不安全,可还是不得不使用。
谢景明看完信后,压着心中的急躁对张文元说:“这件事不一定是真的,落款是周停云,可除了这枚印章之外并没有可以证明的东西了。先生,你说,你说这会不会是有人故意送信过来扰乱我们的心神?”
话说到后面已经隐隐显露出急切,显然谢景明迫切想知道一个答案。
他希望张文元说是,他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急切的想听到那个字。
可惜张文元仔细看过信之后,眉头紧锁的摇摇头,他第一次露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信是真的。周停云写信有个很少有人知道的习惯,你看。”
说着,他把信封凑到谢景明前面,用手指着其中某个字对谢景明说:“类似这样的字他落笔时都会朝外弯折一下,刚刚我仔细看了看,不仅字迹一模一样,就连这个小习惯也是一样,所以这信摸约是真的了。”
谢景明听后心急如焚,因此也就没注意细想既然周停云的这个习惯鲜少有人知道,那表面上和周停云不是很熟的张文元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景明简单想后干脆利落的对张文元说:“这件事不对劲,既然周停云给我们写了信,那就说明我们或许能帮到他们。叫别人回去我不放心,需得自己回去亲眼见了才可。先生,烦请先生替我在这里守两日,我去看了情况立刻就回来,好不好?”
谢景明说的小心翼翼,因为他心里其实没底。
他觉得张文元有很大可能性是不叫他去的。
擅离职守是重罪,尤其是他这个位置,眼下磐函人随时可能攻进来,四处皆动荡不宁,若是他仅凭一封信就玩忽职守,那钦明帝知道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再说了,钦明帝和太后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他又何必冒这个险?
张文元与周兰亭不熟,谢景明与周兰亭的交情他也全然不知,自然不能理解到谢景明的心情,于公于私,他都没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理由。
可是出乎谢景明的意料,张文元听后只是沉默片刻,然后就在谢景明紧张期待的注视下来了口:“擅离职守是重罪,你回去时要乔装打扮,切记万万不可叫其他人知晓你的身份,免得给人留下把柄。至于这里,这里你尽可以放心,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见识的也算多,替你遮掩一两日不成问题。只是切记莫要让人知道你的身份,完事之后立刻回来,千万不要声张。”
张文元答应的这么轻易,这倒是谢景明没有想到的,不过如今时间紧迫,他也没时间再多想为何张文元会这么容易的就松了口,匆匆处理好眼下的事后就骑马朝盛京的方向走。
为了避人耳目,这次谢景明只身一人骑马回去的,路上路过驿站时,换过马匹连歇一下都不曾便继续赶路。
白日跑了一天,夜里披星戴月,快马生生跑废了四匹,才赶在第二日傍晚来到了盛京。
到了地方后他来不得歇一歇,先去周府打听情况。
正无比焦急的周停云见了他还被吓了一跳,听谢景明简单的说了怎么来的后,他的眼圈又红了:“公子说得尽快捉拿住盛京中剩下的磐函人,前日中午去城外的树林找线索。公子说之前磐函人在这里驻扎过,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还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昨日下午还好好的,可是晚上迟迟不回来,派人去找时,却迎面遇见了几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磐函人,去的家仆十来个,回来的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虽然死里逃生,但是也浑身是血受了重伤。
“我们不敢耽搁,当即上报了皇上,皇上派神卫去找,可谁知林中情况错综复杂,再加上林子极大,找到现在也没找见什么有用的消息。殿下,殿下,你说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会不会……”
“不会的。”谢景明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在下意识的拒绝听到那些字眼,“你家公子福大命大,肯定不会出事的。我去找。”
说着又立刻转身出了门,周停云伸手想拦,但人已经走远了。
谢景明策马一路来到那片林子,这地方到现在他依然记忆如新。
这里是他第一次见到周兰亭受伤的模样,也是头一次和周兰亭共度一个晚上。
他在这个地方真切的见识到了周兰亭对自己的狠厉无情,也知道了周兰亭身上的毒发作时有多么厉害。
周兰亭……周兰亭。
周兰亭现在会在哪?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虽然谢景明笃定的告诉周停云他一定会好好活着,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他将马拴在最外面的树上时,就连手指都在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
从前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倒霉的,因为虽然有些小事确实不如意,但他自己每天能吃能喝活蹦乱跳,身边的朋友也都安然自得,这样每个人都存在的生活让他觉得满足。
虽然在战场上见过死人,但毕竟都不怎么认识,所以带给他的触动远远不如周兰亭或许已经不在了这件事大。他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人会死,他甚至都不敢假设过这种可能性。
因为他默认大家都会好好活着的,所以在周兰亭生死未卜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这么难以接受。
林中不时传来钦明帝和太后派来搜人的神卫军的脚步声,谢景明自然不能被这些人发现,于是边迫切的寻找周兰亭边小心提防被人发现。
他想,周兰亭会去哪里了呢?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之前磐函人在这里被抓到过,按照人们普遍的想法,他们肯定不会再来这里。磐函人大概也知道,所以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周兰亭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来这里搜查。
只是他身边带的人不多,这才被磐函人钻了空子。
谢景明边走边按着周兰亭的习惯猜测,若是他从磐函人那里侥幸脱险,现在会在哪儿呢?
林子里错综复杂,若是在里面迷路一时半会儿的就别想出来了。
周兰亭若是还活着,必定会猜到钦明帝会派人过来救他,想要被发现的可能性大,那一定会常常在外面走动以便能发现人。可是直到现在都没传来任何消息,要么就是周兰亭真出了事,要么就是他不得已躲在了什么地方。
对于前者谢景明丝毫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按照他的想法,现在还没找到尸体,那周兰亭一定是还活着的。
谢景明咽了口唾沫,脑海里将上次在林中的所见所闻迅速回忆一番。
上次两个人一起从林子里出去的,所以周兰亭知道的地方应该和谢景明知道的相差无几。假如他要在林子里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谢景明按照自己的记忆思索片刻自己可能会在哪里藏身,最后忽然灵光一现——
是了,那个他们避雨时的山洞!
那个地方十分隐蔽,洞口是到极狭窄的缝隙,腹内却别有洞天。再加上外面有树枝遮挡,所以外面便是有人经过也很难发现。上次他们瞧见还是因为下雨刮风将树枝吹开了,否则就是叫他们再走十遍都不一定能发现。
谢景明压下心口涌起的巨大欢欣,毫不停歇的迅速掉头,按着记忆中那个山洞的位置往里找去。
一路上避开神卫军费了些时候,不过谢景明还是尽快来到了山洞附近,正待他准备进去时,身后响起一阵不大对劲的沙沙声音。
这是种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但是有和神卫军那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不同,这声音显得杂乱无章,而且落地时带着闷响,显然来的人体型巨大。
谢景明钉在原地,忽然明白了什么。
周兰亭之所以待在洞内迟迟不出来,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现在神卫军没找到有关周兰亭的踪迹,同样也没找到有关磐函人的线索,那就说明,磐函人和周兰亭很近,所以二者皆没被发现。
而周兰亭不出来,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磐函人离他们很近,只是眼下还不知道确切的位置,但如果周兰亭一旦从藏身的地方出来,那磐函人一定会在神卫军之前找到他们。所以周兰亭才一直没有现身。
而现在谢景明忽然闯进了磐函人在的地方,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但是这何不说明谢景明的猜测是对的,周兰亭就在山洞之中!
谢景明心中首先感觉到的并不是自己将要被磐函人抓住的慌乱,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他几乎是愉悦的想,他就知道周兰亭一定还活着。
刚开始的那阵欢欣过去之后,谢景明又开始想解决这些磐函人的法子。他脑子里一时间转过了好几个思绪,最后眼睛在眼眶里转了转,嘴唇勾起一抹笑,然后脚下丝毫没有停顿的朝远离山洞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一直跟着,但谢景明丝毫没有放松,为了演的逼真些,他还装模作样的朝着一个方向大喊几声:“太师你稍等一会,我知道你在哪,你再等一会我就到了。”
话一落地,谢景明立刻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跟的紧了些。
谢景明没回头,只是挑着眉无声的笑了笑。
他还记着神卫军巡查的时间和路线,于是恰好时间,三下两下就迎面撞上了一队正在巡查的神卫军。
神卫军显然也看到了谢景明,以及紧跟在谢景明身后的那几个还没来得及藏好自己的人高马大的汉子。
在神卫军出声质问之前,谢景明已经三言两语吩咐清楚:“我身后的正是捉走周太师的贼人,快把他们拿下,一个都不能放走。尽量留下活口!”
那几个汉子一听,立刻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中计了,于是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虽然谢景明脸上做了伪装,神卫军没认出来他的身份,但是谢景明身上的与生俱来上位者的气质和下命令时候自然的态度让神卫军还是下意识地听命于他,又见那几个汉子慌乱的想要逃走,于是立刻下意识的追了上去。
等人打起来,谢景明才从另一个方向避开人群折回了山洞,他四下里看了看,确定真的没有一个人才拨开挡在洞口的树枝探身走了进去。
周兰亭扶着石壁站在洞口内不远的地方,光线从洞口里照进去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沐浴在光底下,一双眼睛就像是星星般明亮动人,美艳不可方物。
周兰亭穿了一身他惯常穿的白衣裳,现在他衣服上已经有了斑斑血迹。
不过人还是好看的。
人是真好看。
那双似乎永远含笑的眼睛此刻依旧含着笑意,眼尾因为疲倦而微微发红,一头乌发松松垮垮的散在背后,有几缕落在了肩膀上,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是落进一只漂亮的琉璃灯中,折射出漂亮的光晕。
他身上还是那种独一无二的淡然气质,对周围的什么都不在意,不管是经历了什么,他都能泰然处之。
他逆着光含笑看着谢景明,大片的金色光斑落在他的发梢和睫毛上,暧昧的晕影凝结在流光溢彩的双眸。
谢景明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这个人好像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无论是落魄狼狈还是风光无两,无论是身处高位还是身陷囹圄。
他总是这样的好看。
“殿下,”好看到拨动了谢景明心弦的人先出了声,周兰亭笑着看向他,温柔的说,“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