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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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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严冬,彤云密布,朔风渐起,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此时若在家中围炉煮酒赏雪,实乃一桩美事。
可惜公孙弘的马车坏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车辕深陷泥淖,马夫与随从正竭力推车脱困,方能施以修缮。
公孙弘率先下车,紧随其后的是其孀居寡嫂袁氏。
袁三娘今年三十五岁,她比公孙弘大了十四岁。
长嫂如母,公孙弘对她很是尊敬。
袁三娘今日出城,是为了祭奠已去世三年的亡夫。
她刚哭过一场,脸上带着倦容,虽然肌肤已经松弛,可她眉眼妩媚,依旧是个大美人。
袁三娘下了马车,看到路边有个小姑娘在卖身葬母,心中怜悯。
“小叔,这孩子很可怜,我们把她买回去吧。”她身体不好,到了冬天总是生病,尤其今日受了寒,咳嗽不止。
袁三娘跟公孙弘说话时,声音很温柔,不免让阿婵想起了死去的母亲。
雪下这么大,小姑娘还可怜巴巴地跪在雪地里,等人来买她。
若再跪上半个时辰,她一定会冻僵。
袁三娘菩萨心肠,见不得人间疾苦。
公孙弘却是个铁石心肠,他没说话。
马车已经陷在泥坑里,车夫和仆人正推着马车,车身晃得厉害,把沉睡中的小侄女吵醒,呜呜哭了起来。
公孙弘依次将马车上的侄子和侄女抱下来,眼神无意中扫向了阿婵跪着的方向。
接着,阿婵听见他用厌恶鄙夷的语气说:“嫂嫂不必好心,她惯爱骗人,常在金珠歌舞坊街道上行骗、乞讨。”
袁三娘却不以为意,宽容道:“乱世中,她一个小姑娘,能把自己养活就是本事,小叔何必对一个小女孩如此苛责。”
袁三娘说罢,从马车里取出一个竹篮,里面盛着她祭奠亡夫后撤下的供品——油果、鸡、鱼、羊。
她提着竹篮走到阿婵身旁,将篮子轻轻放下,又取出一串铜钱放在她手心:“孩子,雪势渐急,快寻处避雪取暖吧。这些吃食和银钱,都赠与你。”
阿婵怔了怔,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向袁三娘郑重行礼。
“多谢夫人。”
袁三娘见她知书达礼,心下了然——这女孩必是落难的世家千金。
如今这世道,今日王侯将相,明日乞丐囚徒,本不足为奇。
这般光景,见得多了。
雪下得这么大,阿婵本就有收工的念头,只是忽然看到一辆马车从远处行来,想碰碰运气。
谁知她却再次遇到了公孙弘。
阿婵屡次做梦,梦见公孙弘骂她是天生的乞丐,这一辈子都是乞丐命,心里渐渐又有些怵他。
此时在他面前现了“原形”,她害怕又要被公孙弘讽刺、奚落一番。
常人骂她,她不在意,但公孙弘是她崇拜敬仰的人,他一记轻蔑的眼神,足以让她难受很久很久。
好在她得到了袁三娘送来的吃食和铜钱。
阿婵将钱收好,提起竹篮,对着地上躺着的”尸体”轻声唤道:“赵大叔,收工了,快起来吧。”
阿婵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公孙弘、袁三娘和她的两个孩子,以及马夫和随从都好奇地看着阿婵和地上的“尸体”。
破败的草席被“尸体”掀开,躺在地上的人缓缓坐起身来——是个四十来岁、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
此刻,他不停地搓手,往手上哈气,连牙齿都冻得打颤,脸上却挂着憨厚的笑容:“你若再不叫我起来,我可真要冻死在这里了。”
赵大叔收起草席和“卖身葬母”的牌子,提起阿婵手里的篮子,就要回山神庙。
阿婵却站着不动,赵大叔催她:“阿婵?”
阿婵说:“赵大叔先进去吧,让吴娘子多生两堆柴火。”
赵大叔会意,提着篮子先走了。
阿婵快步走到公孙弘身边,恭敬道:“廷尉大人,雪下得太大了,就算马车修好了也走不了。您和夫人不妨先去山神庙躲躲吧?”
袁三娘看向公孙弘,等着他拿主意。
公孙弘本欲拒绝,突然他怀里的小侄女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皱了皱眉,立刻抬手示意:“带路吧。”
仆从与车夫闻令,即刻停止修缮马车,并将车舆中细软用具尽数移走。
公孙弘抱着侄子,袁三娘携抱幼女,二人随行于阿婵身后,徐步向山神庙方向行进。
大路旁斜逸出一条青石小径,踏过四十余步咯吱作响的积雪落叶,便撞见一片稀稀落落的枯木林。
虬枝交错间,半截朱漆剥落的庙墙斜斜探出头来。
残垣断壁间漏出橘色火焰,在纷飞的雪天里泛着朦胧的光晕。那抹暖色顺着墙缝透了出来,似一副萧瑟水墨画中晕开的淡金,叫人瞧了心里十分熨帖。
阿婵带着几个人回到山神庙,她推开摇摇欲坠的朽木大门,只见屋内生了两堆火。
其中一堆大火旁无人,七八个乞丐正围着另一堆小火坐着。
阿婵笑着对袁三娘道:“夫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先进来把衣服烘干吧。”
公孙弘对袁三娘颔首示意,他们几人才围着火堆坐下。
公孙弘抬眼扫视这破庙,荒废的神庙在暮色火光中愈发颓败。残缺的山神石像仅剩半截身躯,断裂处剥落漆印斑驳如泪痕,危墙被风吹得簌簌震颤,似随时会坍塌。
墙角蜷着两三捆的柴薪,破絮的棉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这些柴,恐怕不够烧。
他蹙眉看向瑟缩的随从:“去林子里拾些干燥的树枝。”
阿婵回到庙中,先净手,随后走到只剩半截的山神塑像前。
她先将袁三娘赏的吃食摆在供桌上,然后熟稔地拈起三根香插入香炉,又焚了几张纸钱。
庙里的其他乞丐都跟在阿婵身后,一起跪拜山神,祈求平安。
祭拜完山神后,阿婵才领着一众乞丐分食祭品。
祭祀用的鸡、羊都是用清水煮熟的,没放什么调料;只有鱼还用滚油炸过,但里面也没有熟透。
尽管如此,这些食物对山神庙里这些很久没有尝过荤腥的乞丐而言已是美味,他们吃得很香。
公孙弘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从进山神庙起,竟一直盯着阿婵,直到袁三娘将一壶热茶递给他,他才将目光移开。
近来天气变幻莫测,袁三娘在出门前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为防万一,她早早在马车上备了炊具、被褥和吃食。
女仆将炊饼贴到火边烤得焦黄香脆,又掀开酱肉罐子,在炊饼上抹了肉酱,递给公孙弘后,再依次递给其他人。
一行人填饱肚子后,围着火堆取暖,都有些口齿焦干,只是带的水已经用完。
袁三娘见阿婵有水喝,便拿着蓄水陶罐去问她:“你这里有多的水吗?
阿婵说:“山神庙后有一口井,夫人请随我来。”
公孙弘从嫂嫂手中接过罐子,说:“我去吧。”
井在后院,是从山上渗出的泉水。
尽管已经下雪,泉水仍有温度,未被冻住。
山泉水从井中溢出后,流向不远处的菜地,地里种了很多蔬菜。山神庙中的乞丐们除了乞讨,也在尝试自力更生。
阿婵将公孙弘带到井边,尽量不与他眼神对视,以免他又说出难听的话。
阿婵自认脸皮厚,不怕被骂,但公孙弘容易勾出她的眼泪。
可恨她年纪小,读书也少,骂不过他。
公孙弘俯身打水,他也不想跟阿婵有任何多余的接触——她不说话、不多事最好。但他忽然想起那个总是护着阿婵的老乞丐,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位老人家呢?”
阿婵没料到公孙弘会主动跟她说话,意外了一瞬,回答:“您问的是郭爷爷吗?他去世了。”
阿婵自五岁起便历经战乱流离,早已对生死轮回司空见惯,甚至于自己能活到何时,亦不做任何猜测。
生在乱世,能活一日,便是一日。
她那张稚嫩的脸上,却写满世故与风霜。
公孙弘汲水后,未发一言,阿婵随行在他身后。
公孙弘虽怜悯她的遭遇,然除了几分恻隐之心,他却不想再对她多加施以援手。
阿婵的境遇固然令人扼腕,但她惯于说谎作假的习性,实令他心生嫌恶。
他只尊重质朴真诚的人。
风雪第二日方停,公孙府的管家派人来接公孙弘和袁三娘归家。
袁三娘见阿婵懂事得让人心疼,将马车上一些不值钱的简易炊具都送给了她。世道这样乱,盗贼匪患层出不穷,袁三娘若给阿婵太过值钱的东西,便等于要了她的命。
回到府里,袁三娘想起聪慧可爱的阿婵,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来到书房,与公孙弘商量:“小叔,山神庙里那个孩子,我瞧着实在喜欢,咱们去将她接回来吧。”
公孙弘放下书,认真回话:“阿嫂接她回来,想让她做些什么?”
袁三娘只觉得阿婵既聪明又懂事,不该留在山神庙里受苦。
公孙弘面容严肃:“她年纪应不满十岁,却能号令山神庙众乞丐,令他们俯首听命。嫂嫂难道不觉得她心思诡谲,颇为可怕?我深知嫂嫂宅心仁厚,但她心性狡黠,实为不堪教诲之材。若将她留在嫂嫂左右,恐遗后祸。”
袁三娘叹气:“别以为摆出一副冷脸,就能把自己伪装成铁石心肠之辈!小叔,我看着你长大的,最知你的善良和仁慈,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本心。”
公孙弘承认:“嫂嫂说得也没错,自兄长去世,我早已成铁石心肠之辈。天下受苦之人何其多,我没功夫去怜悯所有人。况且,我的怜悯用在她身上,只会被她践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袁三娘劝了几句无用,便不再劝。
她又提起另一件事:“小叔,让你娶我,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袁三娘的丈夫公孙武已去世三年,按照约定俗成的旧例,她即将被娘家人接回,改嫁他人。
但袁三娘与丈夫感情深厚,不愿再嫁,而她的小叔子公孙弘也没有续弦的打算。
两人合计后,决定做一对名义上的夫妻,共同抚养公孙武留下的两个孩子。
公孙弘回答得颇为坚定:“我不觉得委屈,只怕委屈了嫂嫂。”
袁三娘笑道:“好,那就这样决定了。你将来若有了心上人,可与我和离,我定会将正妻之位让出。”
公孙弘没有拒绝袁三娘,因为他不认为自己将来会涉足男女情爱。
转眼便到除夕,袁三娘指挥着公孙府的下人在门上贴对联。
忽然下雪,白雪落到袁三娘肩膀上,又让她想起了阿婵。
她打发管家公孙禄前往山神庙送去一筐炭、一些吃食,还有几身小姑娘穿的旧袄。
公孙禄傍晚才回来,禀道:“山神庙里住着其他乞丐,我跟庙里的乞丐们打听了,他们都不知那位小娘子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