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暮色四合,公孙府朱漆大门外的官道上却腾起缕缕青烟——这是他们在路旁祭祀孤魂野鬼。
仆人们捧着装有锡箔和纸钱的红色漆盘鱼贯而出,道旁燃起一堆堆火苗。
纸钱遇火即燃,金箔银锭在烈焰中扭曲成蝶,灰烬乘着晚风盘旋而起,仿佛无数游魂在暮色中起舞。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更衬得这场祭野鬼的仪式肃穆阴森。公孙弘见袁三娘在烧一些小女儿穿的衣裳,好奇问了一句:“这是给谁的?”
“给阿婵的。”袁三娘心酸地道:“我打发公孙禄去了一趟山神庙,想给她送些吃食和衣服。公孙禄去了一趟,未寻到她,旁人也不知她的去处。”
公孙弘蹙眉:“阿嫂不必担忧,或许只是去了别处。”
袁三娘怔怔望着飘进火盆中的雪花。
“她无依无靠,能去往何处呢?”
公孙弘听了这话,亦感到有些伤怀。
公孙弘回到房中,为阿婵写了一篇简短的祭文。当他写完,才想起自己竟然不知她的名字,具体是哪个字?
是婵娟的婵?禅意的禅?又或是蝉鸣的蝉?
最后,这篇没有名字的祭文,被公孙弘扔进了书房的炭盆里。
年后,马仲文邀公孙弘于金珠歌舞坊会面。
马仲文是公孙弘幼时故交,然公孙弘嫌他言行轻浮,素不主动与他往来。
奈何马仲文屡屡纠缠,公孙弘念及旧时情谊,不好推辞,却亦从未对他假以辞色。
无论公孙弘如何嫌恶自己,马仲文都对他一片赤诚,从无埋怨。
公孙弘认为,赤子之心是马仲文为数不多的优点。
至于马仲文的不足之处,那简直是不胜枚举。
其中,蹭白食这点蝇营狗苟的毛病,本不值一提。
可今日,公孙弘却铁了心不再纵容他这等行径。
马仲文约了公孙弘在包间见面,他浑身酒味,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轻浮的笑。
公孙弘到了包间,并不坐下,他指着满桌价格不菲的吃食和酒水,蹙眉问:“你付钱?”
公孙弘扫了一眼马仲文空扁的荷包,拂袖便要离去。
马仲文见他要走,强行按他入座,道:“阿弘,我邀你前来,实有正事。”
公孙弘坐下,不碰吃食,不碰酒水,静听他如何狡辩。
马仲文也坐下,俯身郑重其事地在公孙弘耳边说:“我手里头有你想要的消息。我把消息告诉你,你帮我在廷尉府安排个差事,行吗?还有,顺便帮我把酒钱结了。”
“我很忙,没功夫陪你胡闹!”
公孙弘欲起身,马仲文双手再次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与你兄长的死有关。”
公孙弘凝视着马仲文,此人素来举止轻浮,言行举止犹如猢狲般上蹿下跳,毫无庄重之态。
今日他竟一反常态,收敛了往日满脸戏谑,亦隐去了眉梢眼角惯有的轻佻,面色凝重,神情肃穆。
此番转变令公孙弘不禁为之侧目,心生聆听下文之意。
“若消息属实,今日这顿餐食酒水我请了。至于廷尉府的差事,还得看你的消息值不值这个价。”
马仲文却不着急往下说,他先坐下喝了杯酒。
“你可别给我安排个跑腿的活儿,我就是想在你身边学几年本事。我爹总说,我跟你一起长大,你是天上的云,我却是地下的泥,他要我跟你学着点。可你瞧我的眼神就像是瞧一堆狗屎似的,我哪敢启齿相求?所以我一直在追查你兄长的死因,想在你这儿立功,让你高看我一眼……”
公孙弘冷冷打断他:“说正事!”
“好,说正事!”马仲文喝完杯中酒,眼神顿时清明:“你的仇人不是慕容远志,也不是何阉狗,而是申屠越。”
公孙弘没了兴趣,站起来道:“你的消息,不值一文。”
眼看着公孙弘已经走到门口,马仲文却不急于拿出证据,只缓缓道:“三年前,申屠越率二十万大军奉旨平叛,却遭叛军重创,溃败而归。当时的兵马大元帅郑国舅欲治他死罪。是你兄长联合几位结义兄弟力保,他才免于一死。不久后,你兄长和几个结义兄弟再度出征,不到半年便全胜而返。可郑国舅为何对你兄长他们存疑,疑他们有谋反之举?”
“怎么又扯到了郑国舅?”公孙弘站住不动,说道:“难道不是何太监蛊惑了陛下,皇上才令郑国舅设圈套杀了我兄长和几位义兄?”
马仲文说:“试想,你兄长及诸位义兄相继罹难之后,先是郑国舅与何太监明争暗斗,终为何太监所害。如今何太监虽苟延残喘地活着,他手中所辖军力如何?你再想想,现今执掌重兵者究竟何人?若何太监不幸身故,朝堂之权柄将落于谁手?”
公孙弘脑海中骤然响起一声轰鸣,仿若心弦断裂,诸多曾被其忽视的细节纷至沓来。
然而,他依旧不愿对申屠越心生怀疑。
“我真是闲得慌,才会在此听你信口雌黄!”公孙弘冷笑一声后,猛地推开包间之门,大步迈出,行至走廊。
恰在此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惊恐的呼喊:“杀人了,有人死了!”
金珠歌舞坊的魏老板拦住公孙弘,在他面前跪下,祈求道:“廷尉大人,死者是慕容将军爱妾张娘子的兄弟,杀人者是我刚买回的女奴。小人恳请廷尉大人查明真相,还我公道,莫叫慕容将军迁怒于我。”
公孙弘分析道:“女奴胆敢杀害客人,原因无外乎两个:其一,她是叛军细作,被张岱岩逮住后反杀;其二,张岱岩见她颜色好,对她多有折辱,她因无力抵抗,愤而杀人。可无论哪个原因,你都有失察之过!”
魏掌柜神色焦灼,额角渗出冷汗:“廷尉大人明察!此女姿容秀美,有幸入得张大人青眼。但小人也向张大人恳求多次,她未满八岁,尚不具备侍奉宾客之资,需再行调养数年。为使她避开张大人,小人特将她安置于后厨做杂役。然今日不知何故,她竟又落入张大人手中。小人也未料到,此女竟胆敢行凶杀人。”
颜色好、未满八岁、胆敢杀人?
公孙弘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阿婵的脸。
是她吗?会这么巧?
“速速引路!”公孙弘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魏老板。
魏老板立即躬身在前引路,将公孙弘带至杂物间。
张岱岩颈部大动脉已被割开,鲜血汩汩流淌满地,然他尚未气绝,喉间发出微弱的求助声。
此人丧心病狂,竟对七岁幼女施暴,其行径令人发指,简直禽兽不如。
公孙弘眼睁睁看着他咽了最后一口气,死得透透的。
房间一隅,阿婵已被绳索捆缚,像头死猪一样扔在地上。
她凝视着公孙弘,神情镇定自若,双眸不见丝毫惧意,仿佛方才死在她手中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寻常家禽。
公孙弘素来不喜阿婵,其根源在于她缺乏敬畏之心。
仿佛世间一切,都是她掌心可拨弄的玩物。
公孙弘自幼聪颖过人,六岁入白鹭书院,师从竹贤居士研习学问。
至十六岁时,挥毫泼墨便成名作,撰文立说名传遍天下。
在书院求学期间,公孙弘始终恪守清苦自持之道,远离声色犬马之乐,厌恶轻浮放浪之举,一切有违礼法之辈皆被他视作腌臜之物。
反观阿婵,虽身处逆境却安之若素,眉宇间常带悠闲之色。她的处世之道,在公孙弘眼中实在有失庄重,难脱轻佻之嫌。
但,今日阿婵杀人自保,合乎道义。
公孙弘认为她做得对!
公孙弘向魏掌柜道:“一炷香后再通知张家来接人,也叫你的人谨言慎行。转告张家人,张大人不幸遭遇叛军细作,被细作杀害,此名细作已由廷尉府带走。本案事关重大,详情本官会与慕容将军细说。”
魏掌柜闻言立即伏地叩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公孙弘随即上前,为阿婵解开束缚之绳,温言相询:“跟我走吗?”
阿婵恭敬颔首:“好。”
公孙弘看向魏老板:“人,我带走了。”
魏老板欣然同意。
公孙弘将阿婵携至廷尉府衙。
他看着容貌姣好的阿婵,后悔自己当初看错了眼,不该对她太刻薄。
她才七岁!
因阿婵身量高挑、言辞明晰且聪慧过人,公孙弘才以为她年近十岁。
阿婵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
公孙弘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怎么会离开山神庙,卖身到金珠歌舞坊为奴?”
阿婵搁下手里的点心,低声回答:“吴娘子的孩子得了风寒,危在旦夕。我把自己卖了五十两银子。其中二十两交予吴娘子购置汤药,余下三十两交予赵大叔安顿生活,嘱他照顾好其余众人。”
公孙弘冷眼瞧她:“你性情凉薄,却对那些乞丐有情有义。”
阿婵答道:“我自幼听从阿娘的教诲,他人若待我以善,我必以双倍善意回报。昔年阿娘染疾,吴娘子不惜典当她的金钏,为我阿娘求医问药。我受此大恩,铭记于心,自当涌泉相报。”
阿婵这句话,让公孙弘颇感不悦。
在公孙弘看来,这样有情有义的话,不该从阿婵嘴里说出来。
但他无法否认,自他初见阿婵之时起,她便始终以仗义待人,唯将冷漠和狡猾之态留予陌生人。
公孙弘目光森然,势要撕开她的伪装。
“以你的聪慧机敏,分明能躲开张岱岩的迫害,何以落得杀人的地步?”
阿婵虽然只见过公孙弘三次,却已经摸清楚了公孙弘的喜好。
他讨厌虚伪,喜欢真实,哪怕是丑陋的真实。
她决定说真话!
阿婵说:“今日我在走廊上看到了大人,可我也知道,大人不想看见我。我明知姓张的心怀不轨,却主动经过他身旁,是想让大人看到他欺负我,您向来菩萨心肠,一定会救我。但我没想到他会捂住我的嘴,将我抱到库房。我当时太害怕,所以才杀了他。阿娘去世后,我袖中一直藏了把刀,谁欺负我,我就跟谁同归于尽。”
她才七岁,竟有宁死不受屈辱之志!
直到这一刻,公孙弘对阿婵的憎恶才少了几分。
公孙弘落座,语气和缓了几分:“你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你怎么敢笃定自己能杀死张岱岩?”
阿婵隐隐约约感觉到,公孙弘并不在乎阿婵是否杀了人,他只在乎阿婵是否说谎。
阿婵轻快地笑了笑:“可我赌赢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