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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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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歇,阿婵提裾正要离开。
她见公孙弘清冷的目光又落回自己身上,鼻子一酸,心里的委屈和眼泪同时涌上来。
阿婵连忙擦拭眼泪,脸上重新挂着讨好的笑。
阿娘死后,阿婵不许自己再哭。
公孙弘放缓了语气,好言劝解阿婵:“你天资聪颖,才思敏捷,若能走正道,学得一技之长,又何必整日奔波于市集行骗?须知说谎之人,一旦依赖谎言,这辈子便再难吐露半句真言。纵使将来你说真话,旁人也难以轻信。”
“人无信而不立,若你失信,亲朋好友都将离你远去;但若你说真话、守信誉,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尊重你。届时,哪怕你身穿破洞葛麻,别人也会高看你一眼!”
阿婵蓦然怔住,她心中倏然腾起一片炽热的火苗。
自幼年起,除了娘亲,再无人这般循循善诱地与她剖解世情,教她如何为人处世。
“阿婵知错。”少女垂首敛袖,字字铿锵:“从今往后,阿婵定当以诚立身,再不敢欺瞒大人分毫。”
那双含着晨露般清透的眼眸直直望来,竟教他心里再次泛起愧疚。
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玦。
这小丫头有一颗玲珑心窍,小小年纪便已深谙世故,不知将来是会被无情岁月打磨成温润美玉,还是会在浊流中淬成带毒的花蕊?
申屠越见阿婵有礼有节,赞许地点点头:“瞧,她并非你所说的天生怀种。若有人肯好好教她,她也明白这些道理。纵使污泥,也能开出鲜艳的花。她身为乞丐,并非自愿。为谋生计而说谎,也是无奈之举。”
“她美貌聪慧,若她是你的侄女、弟子,甚至是府中的仆人,以她的聪明精干,定能从你身上学到更多道理。假以时日,或为女使姬妾,或为侯门主母,谁又能说得清呢?阿弘,你的为人,我向来敬佩,只是你这宁折不屈的性子,得改改才行!”
公孙弘听得脊背发寒,申屠越这番话,看似是帮阿婵说情,实则在敲打自己——莫要再与慕容远志作对。
申屠越欲借慕容远志之手剪除阉党,他难道不知,那伙阉人也曾与慕容远志谋算:“你先佯作归附申屠越,待时机成熟便取他性命。”
三载光阴转瞬即逝,公孙弘望着廊下那摊水渍,眼前恍惚浮现十兄弟金兰结义时的泼天热闹。那时他们十人割血为誓,要涤荡这腌臜朝堂。
七位兄长率铁骑踏破叛军,捷报传回的那日,朱雀大街的夕阳余晖都染着血色。
他准备好庆功宴,等待七位兄长归来。
谁料庆功宴竟然化作断头台!
七具尸体挂在城门时,他躲在暗巷,窥见四哥慕容远志与阉党密谈谋害七位兄长。
而今二哥竟容那叛徒活着,继续与他称兄道弟。
二哥呀二哥,你究竟是要借刀杀人,还是藏着更深的筹谋?
公孙弘摩挲着酒杯,他仿佛看见七个兄长披着血甲站在城墙上,冷眼俯视这满朝魑魅魍魉。
阿婵不解机锋,反倒绽开一抹清甜的笑,她一双杏眸弯成月牙,语气天真烂漫:“廷尉大人,乞丐也能为侯爵夫人?”
公孙弘攥紧酒杯,声音冷得像冰棱:“旁的乞丐或可,唯独不可——除非你能把满嘴谎话尽数抹去。”
“哼!”阿婵蓦地仰起脸,碎发丝随着动作轻晃:“没本事就没本事,我又不会笑你。若真有那天……别说改掉陋习,便是要我摘星星摘月亮也成!”
“小丫头莫要小觑人!”申屠越笑道:“咱们这位廷尉大人,可是连陛下都要称一声'先生'的当世大儒。他座下大弟子如今可是凤印在握的皇后娘娘。”他忽然压低嗓音,眸光如炬:“你说这般人物,教不出个侯爵夫人么?”
“他看上去才二十岁吧,怎么能当皇后娘娘的老师?”阿婵看向公孙弘,满脸不解。
公孙弘对她不屑一顾。
她以为皇后娘娘今年多大?
五十岁?
他的大弟子——皇后申屠娉婷,今年也才十四岁。
公孙弘看看天色,走出席间,对申屠越拱手行礼:“二哥,雨停了,请恕我先行告辞。今日坊间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改日我再宴请二哥,权当赔罪。”
申屠越起身来扶他,在他耳畔和蔼劝道:“也叫上老四,虽然你对他一直冷着脸,但他心里一直有你。你们两个,不至于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公孙弘俯身再拜。
阿婵提着葛麻裙裾,紧追在公孙弘身后。只见他面沉似水,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阿婵对他心怀钦慕,听他说话,便觉得受益匪浅,意欲再与公孙弘交谈。然公孙弘视她如尘埃。
阿婵恼羞成怒,对着缓缓离去的马车痛骂:“你今日指桑骂槐地羞辱我这么久,难道不该赔我些钱吗?”
轱辘滚动的车轮,突然停住。
只听竹帘后面传来公孙弘那冷冰冰的声音:“要多少?”
阿婵见他走了,满心想着狠狠骂他一顿出出气,哪曾想他居然真打算掏钱。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阿婵自然得敲他一笔。
阿婵擅察言观色,深知廷尉大人宅心仁厚,早已不再惧他,便壮着胆子喊道:“怎么也得十个铜钱!”
她这话刚说完,钱还没到手呢,那马车就“嗖”地一下无情地开走了。
“哼,小气!”
阿婵灰心丧气地转过身要走,突然“嗖”的一声,一个荷包从公孙弘的马车窗里飞出来,“啪嗒”掉在地上。
阿婵赶紧弯腰捡起来,打开一看。
嚯!
荷包内不光有铜钱,还有银子,竟还有一小块碎金。
太好了,山神庙的所有乞丐,至少能撑过今年冬天。
夜幕低垂,山神庙内燃起熊熊篝火。寒风掠过朱漆剥落的庙门,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金珠歌舞坊的乞儿们裹着破絮蜷缩在墙角。
阿婵藏起碎金,将银子和铜钱都交给了郭爷爷。
郭爷爷拿着钱,在粮行换来五石劣质粟米。
篝火上架着个大铁锅,咕嘟咕嘟煮着小米粥,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唤醒了缩在墙角睡觉的乞丐。
乞丐们捧着碗排成队,眼巴巴瞅着锅里翻滚的粥,馋得直咽口水。
等待的时间实在难熬,赵大叔突然扯着嗓子喊道:“今儿晚上,大伙都得好好谢谢阿婵!我提一句,等会儿第一碗粟米油粥,必须先紧着阿婵!”
平日里,赵大叔负责在街道放哨。
若有虎贲来驱赶居民,赵大叔会吹哨叫大家从狭巷的狗洞撤退。他这份差事既危险又艰难,所以山神庙的乞丐都对他礼让三分。
粟米粥最上面的那一层粥油最养人,山神庙内生病的乞丐和小婴儿才能喝到这等珍馐。不过,身为大功臣的阿婵也当得起这份犒赏!
阿婵用超出年龄的成熟婉拒了赵大叔的善意:“还是让给小孩喝吧。”
郭爷爷凝视着她清瘦美丽的面容,不禁长叹:“你也才七岁啊!若非遭逢变故,本该偎依慈母膝前承欢。”
父母双亡的孤儿,往往被迫在命运的重压下淬炼出超越年岁的睿智。
郭爷爷忽而谈及阿娘,阿婵不禁鼻头泛酸,悄然垂首。
山神庙中诸位,皆来自豫州显赫世家,郭爷爷亦曾担任豫州太守府之幕僚。
彼时天象异变,宦官专权,流寇肆虐,致使豫州城内尸骸遍地。众人护佑家财,仓促间率先逃离故土。
然天下已然大乱,中原之地,竟无片土得以安宁。
纵使离乡远遁,又能寻得何处安身?
在逃亡途中,众人屡遭劫掠欺诈,被迫辗转流离,最终沦为街头乞丐。这群同乡故旧相互扶持,共克时艰,共同推举了德高望重的郭老爷子为首领,谨遵其调度指挥,沿途行乞,辗转抵达京城,方得以在山神庙安身立命。
一口热乎乎的粥灌下去,阿婵浑身都暖和起来了。
昏昏欲睡时,公孙弘那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她脑中响起:“旁的乞丐或可,唯独不可——除非你能把满嘴谎话尽数抹去!”
阿婵忍不住甩甩头,心想:我要真当上侯爵夫人,坐上那金光闪闪的马车,还有什么毛病改不了?
说假话骗人多累!
她早就烦透了。
阿婵倚靠在郭老先生身侧,沉沉入寐。
美梦之中,她见自己着绫罗绸缎,衣袂纤尘不染,发髻之上的金钗熠熠生辉,双足蹬踏珍珠绣鞋,周遭环绕着一众奴仆。
她置身于金珠歌舞坊大门处,凡从此处经过之人,皆或弯腰,或颔首,向她行礼。
梦境中,公孙弘亦从她身旁经过,骤然怔住。
阿婵对他神色倨傲:“廷尉大人,如今我已贵为侯爵夫人!”
梦境之内,公孙弘依旧对她极其轻蔑,斥道:“纵使你身着绸缎,也依旧是个乞丐!”
阿婵被公孙弘气得胸口剧痛难忍,生生痛醒了过来。
醒来后,已是白昼,所有人都围着郭爷爷,满脸哀戚。
阿婵也看过去,只见郭爷爷睡容安详,嘴角带笑,脸上的颜色却一点点褪去。
郭爷爷喝完粥,在一场美梦中去世。
他去世后,囤的那点粟米,全被人抢走。
连金珠歌舞坊的那块地盘都被别的叫花子占了,阿婵带着一帮人只能蹲在山神庙外头讨饭。
可这是城外!
城外的百姓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多余的粮施舍乞丐?
郭爷爷一走,大伙儿心也散了,庙里的乞丐们跑的跑散的散,只剩些老弱病残硬撑着。
现在,连山神庙这块地盘都快保不住了,前两天还有别的乞丐来闹过几回。
还好阿婵跟这里的野狗混得熟,有那些野狗护着,外头的乞丐才不敢硬闯。
阿婵与公孙弘在雪天重逢。
她跪在山神庙外的小径上,仿佛寒风中一株倔强的白梅。
缟素裙裾上覆盖一层薄雪,她身侧斜插的木牌上,炭笔勾勒的“卖身葬母”四字笔锋稚嫩。
她身后那横陈着一具“尸体”,乃是山神庙内仅存的健壮男子——赵大叔。
自郭老爷仙逝后,年仅七岁的阿婵,便成为了这群乞丐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