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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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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在马背上撑得累了,依旧咬紧了牙不做声。
于崎在一旁带着马步悠哉游哉,侧目瞥了一眼鬓发旁完全可以掬下一把汗的男孩,微笑不语,只等那孩子最后自行认输。
息衍心里满是后悔,才发现自己净是仗着些小聪明,蒙混过父亲不严肃的检查,可真要行万里路时就傻了眼。明明以为自己早读熟了行纪,被于崎随口一问就难免目瞪口呆;明明以为武艺是比哥哥不差了,只是骑几天马就苦不堪言……什么离了家不满啊、失落啊尽抛在脑后,只剩了沮丧和自怨自艾。
于是也只有留着最后一点毅力,不出声抱怨。息衍一直觉得,于崎一见着自己就露出的那分笑意,大约还是轻视的意思居多。息衍可以忍下辛苦,却终究不能忍下一口气。
终于是于崎先叹了口气,把男孩拎下马:“走,去跟我检查一下后面的货。”
息衍走了两步,姿势不自然,倒吸了一口气,还是紧紧跟随着。
于崎回头:“腿上磨破了?”
息衍勉强回以笑容:“……还好。”
于崎停了步,转身,俯下来看着息衍的眼睛:“成功的商人,得学会量力而行,光是逞强有什么用?”
息衍一愣,面上很不自在,不知如何作答。
于崎唤来个伙计,吩咐道:“王益,这几日小息在车队后面的马车里休息,你要照拂好他。”
那王益看来是个喜爱孩子的老实人,一听主人的吩咐,立即在忠厚的脸上展出灿烂笑容,满口道的不是叫于崎放心,反而是谢谢。
于崎做出一脸郑重模样向息衍道:“《九州行纪》还要接着看,还是中午的时候去最前面找我,考不好的要罚。”
下一刻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瓶药,弯腰放在息衍怀里,低声嘱咐:“自己在腿上擦一擦……王益他儿子要是还活着,今年也差不多是十岁了。”
息衍震惊,回头看看候在一边没听见于崎说话的王益。
于崎拍拍息衍的肩:“所以啊,商人还要明白,得照顾他人的感受。小息你需要学的,可还有很多呢……”
息衍问了王益的年龄,原来这显得老相的男子竟然才不过而立,居然比父亲还年轻了些许。于是便王叔叔、王叔叔的叫开来。
息衍虽年纪小,却不是没有眼力,这些年不得父亲喜欢,见人嘲笑和轻视并不少。辨得出王益是真心爱护自己的,自然也喜欢与王益亲近,又记得于崎说过王益丧子的事,尚是纯真的心里也同情,于是言辞小心,叫人觉得这孩子分外懂事讨喜。
王益的脸上日日乐开了花,全然不觉得每天看管货物以外,多了这个孩子就是累赘了。越发亲近,息衍的招呼渐渐从王叔叔变作了王阿爹。小孩子本不定性,如今见有人宠了自己,骨子里的活泼便溢出来,反而比在家时更少了些早熟。一派天真童趣,惹得商队里所有的伙计和路护们都满是爱怜。于是越发调皮起来,说无法无天还不至于,精灵古怪却是有的。
王益也于路上杂七杂八的对息衍讲了许多行商路上的趣闻。息衍存了心眼,就知道于崎是什么都可以拿来考的,听得也认真,偶尔还问一问。配合着些妙趣的见闻理解《九州行纪》,居然也读的飞快,初始时还是要被于崎罚膳,再灰溜溜转到车队后方,偷吃王益留的小灶。后来便渐入佳境,任于崎把问题提的多难,大体上都应付的来了。
唯一让息衍觉得遗憾的只是于崎似乎对自己的进步并不甚满意,只是轻飘飘的笑着。惟在车行十余日后,不咸不淡道:“以你的年纪,便也只可掌握这些了。书贵勤读不辍,待你过些时日重新读起,还是能发现另一番天地的。”
息衍听出这是暂且告一段落了,尚不及高兴,却见于崎抛出另一卷书来,接了定睛看时,被几个劲秀大字打跑了所有提起来的喜悦:《九州行纪•越州卷》。
于崎见着男孩的表情先是如花般绽放,在自己祭出法宝之后,那弯弯的眉眼又顺次耷拉下来,嘴角也由上弯变了下弯,无比生动。很难想像,只是一瞬,竟能这么明晰叫人看清欣喜到沮丧的转变。
于崎笑,诚渊这儿子真是个宝。依旧掂了轻描淡写的语气:“我已对你讲过,这一次我们是运织品茶叶到越州九原城,再深入真国换些香料回来倒手,主要走雷眼山脉。所以这几日,我便要着重考查这沿路的气候、地理和习俗。”
息衍只好答应了。
打一棒给颗糖,于崎还是深谙哄孩子的道理,又笑道:“喏,我们马上要绕过鬼怒川,进入雷眼山脉了。圣人教诲不可尽信书,所以以后上午读书,下午休息好了就来随我见一见这沿途风景,也是种学习。”
果然又一次目睹了男孩失落到开心的转变,于崎恶趣味的想,真该多逗逗这孩子,当真是件有趣的事情呢……
息衍回了商队后面,寻见正在操劳的王益,苦着面孔道:“王阿爹……明天午饭再帮我留些啊……”
商队进入雷眼山脉的蜿蜒山路后,息衍骑在马上便又觉了些吃力。于崎也不愿太过为难小孩子,所谓下午骑马见世面的说法,也渐渐成了打渔晒网的时而歇一歇。
山路日复一日,永远是巍峨飘渺的,对生在平原的孩子讲,初见时新鲜,走久了就不免憋闷无趣。况且路况不好,纵是已在旅途中历练得有了骑马功底的息衍,毕竟也还人小力微,又不习惯这颠簸,见于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了自己偷懒,暗里满是雀跃。
面子上却还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学着大人的语气感叹道:“这也是通向九原的唯二道路之一了,怎么官路却才修了一半啊?!”
王益老实,一脸认同:“唉,风炎皇帝之后,天启城里哪还说的算呢,帝都是说了要修路的,离国困难,荒年还要向别人借粮,哪顾及得了这个?”
中午休息时,息衍便拿了相同的话对于崎讲,于崎笑笑:“到九原明明有三条路,书读的不合格,今天罚膳。”又见孩子表演了一次变脸。
息衍还不忘了询问:“不是有更好的路么,为什么会走这条?”
于崎笑:“这一路没有城市啊。”
息衍更加不解:“不是有城市才能做生意的吗?”
于崎正色道:“错,你记着,做商人的要目标明确。我们是计划把东西买到九原的,那么非意外情况,就不该在路上随意动摇了主意。”
“那也不妨碍走有城镇的路吧?”
于崎以手抚额:“对你解释避税的概念,是不是太早了点?”便打发了一脸问号的男孩回商队后面。
息衍也才记起今天是祸从口出,又不能在于崎面前吃饭的,忙一路奔去后方——王益在中午要忙着清点打理一次货物,但却绝不会忘了给小息留好午饭。
孩子快到抽个的时候了,怎么也不可以让他饿着。王益帮衬着息衍时,还以这个理由给自己打气,才有胆量对向来敬服的家主瞒天过海。
不过交代了要王益照顾小息没多久,于崎就在某次一查看货物时,斜瞥了一眼远处息衍所在的马车,漫不经心道:“小孩子啊,让他有心虚的感觉就好了,比饿他打他的效果都会好很多呢。”
自此王益再给息衍留饭的时候,便觉得心安理得了——当然息衍还是蒙在鼓里的,每次吃了小灶之后见于崎,便常怀着占了便宜和偷了东西般、得意又负罪的复杂感情,于是接受于崎教诲也更加专注卖力。
这日近了午,车队照例停下休息整顿,息衍照例去前面接受于崎考查,却不料于崎忽从山势考到了水文,措手不及,答得一塌糊涂,也就照例被罚了膳。
于崎见息衍沮丧,忽道:“我记得没错的话,这片山附近,可是有山贼的……”
“啊?!”息衍登时紧张起来,“那我们不要快跑吗,怎么打的过三头六臂的人啊!”
“三头六臂?!”于崎大笑,“告诉叔叔,你听过多少讲义啊?”
“是不少……”对于从事了这等不务正业的活动,息衍还是很羞愧的,但随即又担心道:“我们不逃吗?”
于崎又笑:“不过是几个毛贼,剪径劫了单个过往的人就不错了,哪敢动我们商队的注意!”
息衍才明白自己成了笑料,一脸不予的告辞了,去后面马车找自己的午饭。
王益也照例去打点货物了,息衍吃过饭,想着下次一定不要再这么孤陋寡闻叫人耻笑了。
愤愤然了一刻,却忽的想如厕,息衍下了马车,往路边树林长草里去。
本也是极为寻常的一天,然而有些事情,却终是难以预料。九州众神也许是酷爱掷骰子的,如果不是这一刻息衍进了树林,十数年后那一展墨旗飘扬过的地方,或者当意味着金铢银豪、丝绸香料,而非漂橹流血、乱世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