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录|息白|那时年少》arty

3、第三章

　　王益惴惴找上于崎的时候，已是晚间休息时分。不大的村子，是借住多了一贯熟识的。王益一下午旅途没见到息衍，只当孩子是在前面同于崎一起了，可是临睡时再不见，便不是往常的习惯。

　　于崎徒然变色，“小息不是中午就去了后面么？！”
　　王益也傻了眼，“我是酉时初吃晚饭了才回的马车，一直没见到他啊！”

　　于崎沉吟一刻，苦笑：“不是中午被我调笑，就气得出走了吧……”嘱王益道：“不要慌，最近把他惯得没边了。许是调皮藏起来了呢，先把大伙都叫来，问问谁还见着了孩子。”
　　然而所有伙计路护七嘴八舌了许多，却都没印象谁还在午后见过那个小家伙。

　　于崎脸色开始阴沉，思索片刻，招了王益和另一个伙计，郑重道：“这批货要按时到，我脱不开身，你们去找小息。骑上快马，无论结果怎样，两日后追上队伍会和。”
　　两人自然满心沉重的应了，于崎长身一礼：“这个孩子，我答应过人照顾，就是不能丢的，论追踪，我本也不如你们两个，这次就全靠二位了！”

　　二人哪里受得起，忙不迭回礼，赶去牵马了。
　　于崎一路目送，最后回转，却在寄宿的农家院子里站定了，双眉蹙起，抬头仰天。无星无月的阴沉夜晚，凉风簌簌，昭示着些许凄然，于崎叹了口气：“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希望不至于到那一步啊……”

　　息衍最先清醒过来的是耳朵,那个男声并不熟悉，说话的音调上扬，听得出是很气愤无奈的：“商队的孩子？！商队你惹得起吗？！这下敲来了可叫我们怎么处置？？？你就不能长点脑子？！”

　　息衍觉得自己正在做梦，可是头上的钝痛感却无比真实，茫然想了一刻，才忆起始末来。大约是自己刚刚理好了衣装，准备从树林里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耳畔生风，还来不及回头，就是头上一痛，眼前一黑……
　　赶忙闭目装睡，不期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咫尺处炸开来：“小子，醒了？”

　　息衍吓得微微抖了抖，慢慢睁开眼……没有三头六臂，甚至也不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反而，那个人瘦得有些过分，一双眼里满是凶光，呲开嘴，白牙上反着寒光——总之在小息衍的视角里，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人。
　　然后是另一个看上去极其伪善的人，一身破旧的文士衣衫，摇着个纸面已坏了些许的扇子，笑容里绝对是不怀好意：“阿六，不要吓到小孩子啊……人家再小，可也是个少爷，你冲撞不起呢。”

　　这是刚才那个愤怒的声音了，息衍便想，这就是讲义里说到的狗头军师么，果然都是见风使舵、阴险狡诈的好手，这么快就变了嘴脸……
　　息衍努力镇定，环视了一周，这是个破旧的厅堂，比温云城自己家里的那个还大了些，很是脏乱，地上到处掷着些废物残骸。
　　不……不是吃人的吧？息衍心里跳了跳，又觉得那骨头的形状大小倒更像鸡骨一些，而且偷眼瞅瞅那说话的二人，脖子上也并没有带小孩骷髅的项链……

　　倒是那高挑的狗头军师凑过来，一脸兴趣：“怎么不哭不闹不说话的，阿六你这闷棍是怎么敲的，别是把人家水灵灵的小孩打傻了？”
　　阿六窜过来，手劲不小的在息衍头上揉了一圈，把扎好的头发揉散了下来，口中道：“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我打傻过谁啊？”
　　息衍自己理着头发，抿直了嘴，假装若无其事，却感到手有些抖。

　　狗头军师见了，眉梢上挑，却并不戳穿，不知从哪里扯出个条凳，在息衍对面坐了，道：“孩子，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年几何？”
　　息衍便坐在地上仰看着狗头军事的身影隐在暗里，高大森冷，配上肮脏阴潮的厅堂……
　　阿六便嗤笑起来：“魏三你发什么酸？他才多大，哪里听得懂你在叽歪什么？”

　　息衍倒禁不得激，一时便忘了害怕，他好歹也自幼读书，怎可能连几句场面话都听不懂，当场站了起来，先按了按尚有点发晕的头，向着魏三道：“我叫息衍，下唐温云人氏，已经满了十岁了。”还示威般瞥了阿六一眼。

　　那阿六愣了下，却没动怒，只笑向魏三道：“还真是个小少爷！”
　　魏三亦笑：“温云？不是个大城啊。”
　　阿六亦喜道：“小子，赶上你家不是商队的？”
　　“……”

　　果然是狡猾的狗头军师，明白自己是上了圈套了，息衍大声辩驳：“家父同商队主人是故交，我是跟着出门历练的！”
　　谁料魏三的脸却忽的垮下来，死盯住息衍：“你在家不得宠。”
　　息衍心里一紧，板了童稚的脸：“你胡说！”

　　魏三神色冷冰，轻轻道：“几家舍得叫十岁的孩子自己一个寄人篱下、颠沛奔波？况且商者无地位历来是所周知……”
　　息衍想说我哥哥十二也出去了，可是想哥哥是有去有回的，想哥哥出去学了诗书武艺，想哥哥走之前一家人忙里忙外搞得全城皆知。息衍最后什么也没说，心里发堵。

　　魏三猛地站起来，一脚蹬翻条凳，大怒：“妈的，还以为捡来个肥羊，谁想纯他妈一废物！”
　　息衍吓了一跳，没料到这人变脸如此之快，上一句还斯文得紧，下一句就是那街边最不堪入耳的粗口了。
　　那阿六似也被吓到，小心问：“那，这事怎么办？”

　　魏三对阿六怒目而视：“你小子这辈子就没办好过一件事！怎么办？沾手湿面粉你说拿他怎么办？！”
　　阿六畏畏缩缩：“我不知道啊……”
　　魏三闭眼深吸了两口气，耸耸肩，“等二哥他们回来再议吧。”
　　最后又咒骂阿六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朽木啊……”
　　看得出来这次是气消了不少，说话又斯文起来。

　　阿六无言，嬉笑着四顾左右，最后目光落到小息衍的头上，见孩子板着脸，显然是吓了不轻，居然也放柔声音道：“小子你莫怕，我们不杀人放火。”
　　这话之于息衍听来，便等同于是一只流涎的恶狼目光泛绿盯了你，却说自己不吃肉一般。息衍退了一步，偷偷抓紧了袖角，不甘示弱道：“我没怕！”心里却不由合计，原来这山贼还有一大堆不在的，可怎么趁现在逃出去啊……

　　魏三斜瞥息衍一下，忽道：“在这里呆着无趣吧，倒不如我带你到处遛一遛。”
　　这正是合了息衍的意的，这魏三看着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息衍觉得独处的时候，以自己这么多年的武艺说不定还能伺机打倒他逃走。
　　更合意的是魏三叫阿六守着大厅，是独自带自己出来的。息衍跟在负手缓步向前的魏三后，暗暗转过很多念头。

　　魏三忽停了步，转身低头看息衍，神色轻松：“你在想打倒我跑出去么？”
　　息衍立刻抬头应道：“没有！”
　　魏三轻笑：“真是个聪明孩子……”一手负后，一手环指了四面雾气迷蒙的层峦叠嶂，道：“这八百里雷眼山，若不是猎户和我们山贼，怕是再没人能从小路里走出去了……”

　　息衍一下子被说到了自己方才思考过的要害问题，毕竟还是太小了些，一脸失望之色难掩。
　　魏三倒还嫌不够，把脸凑到息衍近前，压低声音：“这么水灵灵的，若是葬身了兽口……”又复站直了身子笑起来，“我还真是舍不得啊……”

　　于崎身形笔直站在路口等候，已是就寝时分，王益两个按约定的是该回了。
　　时间像过得分外缓慢，极其让人心焦。终于闻了隐约的马蹄声，便越发是煎熬。于崎看着慢慢清晰逼近的两骑，两道斜挑上去极是飞扬的眉扣起来，带着些素不常有的压迫感。

　　终于是看得无误了，于崎长长叹了口气，反而收回了紧张。马背上没有孩子……这就是命吧？
　　王益在马尚未立住的关头已跳了下来，头发散乱，声音嘶哑：“公子，我们、我们……”竟说不下去了话，隐隐带了些颓然的哽咽。

　　于崎摆了摆手，上前拍拍二人肩头，轻声道：“小息不会有事的，我另有途径找他。”
　　王益素来信服家主，闻言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欣喜。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公子……真的有把握么，要找到小息？”
　　于崎对王益头来一枚让其放心的眼神，道：“我得于某些机缘巧合，识得了这雷眼山脉里一位高人前辈，之前不过是……不愿意惊扰了人家而已。”

　　王益始才宽了心，方注意到于崎手里提的鸟笼，不禁讶然：“这是……”
　　于崎打开笼子，又检查了下鸽子腿上栓好的小竹签，扬手放飞了鸟儿，回头宽慰王益道：“这是给高人传话，只要小息还活着，就必然不需忧虑了。”
　　王益这才开始想到考虑小息已经遇了险的可能，刚放下一刻的心又悬了起来。

　　“那孩子很机灵，我倒不太担心他已经出了事。只是……”于崎叹了口气。
　　王益疑惑，忙紧随道：“只是什么？”
　　于崎拍拍空了的鸟笼，起步往借宿的地方走，低声道：“成渊不过要这孩子一生安稳，只是，小息未免太机灵了一些啊……”

　　王益便越发云里雾里，愣愣见着家主一脸高深莫测的离开了。半晌始觉得一日一夜的奔波着实太过劳累，寻人问了留给自己的屋子，自去睡了。然而心下毕竟惦念得紧，从不失眠的人几乎辗转了半宿，恍如又是那原该亡去的稚子沉疴中无助望着自己，听不清孩子声音细细是说着什么，凑近的时候，那张稚嫩痛苦的脸蛋忽又变成了小息……
　　王益惊醒，察觉天已发亮，忙收拾了去打点货物，心里越发忐忑。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下去，不过接连数日失眠和噩梦之后，商队里人人都看出王益状态不对，强制了他在马车上休息亦没有丝毫效果。
　　直到息衍失踪十余日后，于崎叹息着递给王益一张寸宽的字条，潦草而极有力度的字迹漫散在整张纸上：“良才美质，今日得之。”

　　王益不解，于崎道：“这是雷眼山里的高人先生寄来的，说已找到小息，想收他为徒。”
　　王益大喜，喃喃道：“这孩子看着就是聪明有福的……”
　　于崎看着王益一脸欣喜，欲言又止，最后只轻笑道：“有福么……”打了马往商队前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