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河》花卜吃手手

2、金郊

　　暑假里，老家的姐姐和奶奶上来玩。一连好几天都在下雨，两个孩子出不去，于是坐在阳台看雨。对面楼房下面停了一辆卡车，穿着雨衣的人进进出出。妈叫她们吃午饭，她指着说：“下雨还开车。”妈伸头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哼，真是哦。”等进了屋，才同她说，对面楼房有对夫妻离婚了，将房子卖了。

　　朱智思上学的时候，小朋友们淅淅沥沥的话语拼凑出了不完整的细节，离婚的那家男人竟然和孩子的老师婚外恋，老婆忍无可忍，提出离婚，带着孩子搬走了。

　　那时候婚外恋是个流行词，没少在电视剧里演这类都市故事，朱智思妈妈也看，朱智思不感兴趣，她觉得男主演的眼神贼溜溜的，明显就是不安分的东西。直到很多年以后，她还能清楚回忆起那段时日分外躁动的光景。

　　小孩子为了集齐干脆面附赠的卡片，可以买很多很多包，拆开，掏出卡片，然后将食物哗啦啦倒在地上，一口不吃。穷奢极欲。

　　家里人限制她吃零食，只有胆子大的远房表姐偶尔带她去吃牛杂，在锅里随便挑，在路边随便吃，表姐递过去两张钞票，老板还回来好些毛票，她问：“为什么给你钱？”表姐告诉她，这叫找钱。爸妈准许吃的零食，除了水果，就是陈皮和话梅，过年可以嗑瓜子，仅此而已，因为她们觉得陈皮和话梅润肺，能够降低她变天咳嗽的几率。零食吃得少，长大了，哪怕有钱消费，也没多大兴趣。

　　暑假结束前，堂姐回家了。朱智思心里空空的，很不习惯，妈妈和她说过两天就适应了。开学后不久，夜晚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出现了两三张新面孔，新邻居露面了。

　　单位时不时有调动，有人搬走，自然有新人加入。其中有一户不算完全的陌生人——前几年妈妈催朱智思打过招呼的曾志老师一家也进驻了大院。下来玩的不光有曾家的独生子，还有他的一对孪生表亲。双胞胎不多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对小兄弟身上，他们又活泼淘气，很快打成一片，反而曾家的男孩子——名字叫做金郊——显得笨拙内向。

　　妈妈听说了，说，一个男孩子，挖空心思起这样促狭的“金郊”，难怪牛心古怪。金郊名字怪，人也非常怕羞，在男孩群里吃力，女孩子也不太看得上他扭扭捏捏的做派。他个子高，但是瘦，弯腰驼背，螳螂体型，似乎非常不好意思长得高，给人带来压力。偏偏他爸爸是体育老师，什么项目都能来几下，虎虎生威，又很懂得活跃气氛，虎父在前，天壤王郎。

　　金郊也并非没有好处，他邀请大家去家里玩，一下子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他家的冰箱里满满的冷饮，雪条、冰激凌和棒棒冰，有的孩子不问自取，朱智思看了一眼，没去要。大伙儿玩着捉迷藏，金郊打开冰箱，抓出一支橘子味的棒棒冰，塞给朱智思，引着她去窗帘后面吃。

　　曾家的窗帘厚实精美，是金色和酒红色相间的，堪堪及地。朱家的窗帘是印着竹叶熊猫的白底薄布，毫无美感和质感。朱智思口腹之欲比较淡，对窗帘兴趣更浓。金郊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爸说你学习好，考试都是双百分。”

　　朱智思没觉得学习好是个多大的优点，除了读书，她别的方面天赋平平，也没有家学渊源。黄若萱隔三差五神气活现送去学剑桥英语，还有女孩子去学弹琴跳舞国画，她更加羡慕，爸妈曾经送她去学，上了几次课，要么生病了，要么觉得浪费钱，不了了之，提起来还要怪她不争气。

　　别人都有爱好，连金郊也去学航模，她反而“闲”下来了。晚上自己练习骑自行车，刚刚卸掉了辅助轮。她的自行车是妈妈买的，没有筐子，也没有后座，不能向后蹬，没办法效仿黄若萱，用优雅的姿势抬起一条腿上车，她只能学着男孩子们，先一屁股坐下，然后蹬一下出发。

　　她的动作不甚伶俐，会得最晚，妈妈在背后一边教一边嫌弃，黄若萱她们分外热心，陪在身旁指点她。后来连金郊也过来了。她能不能学会骑车一下子成了头等大事，直到她勉勉强强独自骑上两圈，众人才如释重负，一哄而散。

　　谁知道她冲下斜坡，摔到地上，磕破了膝盖。女孩子们先赶过来扶她，妈妈随后跟上，搀着她回到家里，冲了一杯温盐水，嘱咐她忍耐，冲洗伤口。待妈妈去取药和棉签，朱智思发现伤口里扎着一枚塑料碎片，闷不吭声伸手拔掉了。妈妈没发现。

　　养好了伤，她再次骑车，不再摇摇晃晃，有股力量稳住了车子。她绕着花坛骑了数圈，院子里很昏暗，花坛里的扶桑花垂下脑袋。各家孩子都去兴趣班了，家长为了接送，也不出来打球玩乐。她索然无味，路过门卫，有个眼熟的爷爷招呼她：“看不看电视？《唐明皇与杨贵妃》。”

　　朱智思瞥见彩电上一张秾丽的脸，美则美矣，毫无兴趣，摇了摇头，回家去了。

　　某日，妈妈忽然问她，记不记得某个爷爷，她说不记得，妈妈又说：“喏，就是那个总是教你去看电视的。”她点了点头，记得的。妈又不说了，摇了摇头，说了声可惜。朱智思成年以后偶尔问起，妈妈想了一会儿，才含含糊糊说那个老人在她小时候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