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吟》蹲墙角

13、待宰羔羊

　　两人怒目而视，看起来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廊檐下所有人均陷入沉默。

　　一直在细听两人痛诉，还一直默默安抚着吕云娘的阿杏，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抬头看向檐廊，浓浓的玄色雨雾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弥漫在四周，一股阴冷之感像蛰伏在地面的爬虫，从脚下悄无声色地往后背上蠕动，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黑暗的走廊上，无数无形之物扭动屈展，熟悉的恐惧感再度袭来。但这回来的恐怕不是阿蛮，而是别的，更不可思议的，凶残之物。

　　她瞬间紧张起来，警惕四周的神情犹如待宰的羔羊：“阿吉……你快看看，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到来！”

　　尚篆刻在记忆里的极致恐惧涌上心头，阿蛮差点就被那些像触手般的黑影吞噬，而如今，数不胜数，它们，又回来了！而且，形体更庞大，更具象。

　　这些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吕云娘也察觉到身边环境微妙的变化，她本能地看向自己夫君，双手却紧紧环抱在仆人阿杏的腰间，瑟缩在她的怀里。

　　吕迁仍被困在愤怒的情绪中，他死盯着面前的初吉，内心依旧怨恨着他背叛自己，否定自己。完全没在意四处逸散的妖异和无数潜伏着的危险。更忘了那个多年来与自己相依为命、相敬如宾的妻子，她目睹了自己与敌人争执的全过程，知晓被努力隐藏在暗影下的所有真相。忽而其来的变故让吕迁措不及防，他还未做好和妻子交待原委的心理准备。可是，他相信云娘会接受，一如当初她同意和自己一起出走昆仑时的那样一如反顾。

　　倒是初吉有了反应，阿杏一声呼喊，他陡然转头看向身后，电光火石的瞬间心里已有论断。只见他立马弯下身躯，双手伸出就把死抱着阿杏的吕云娘拽倒在一旁，拉住阿杏双肩一使劲，她人就被整个提起。情况紧急，他来不及解答妻子的问题，拽着人就想马上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阿杏你赶紧随我离开！”

　　“云儿姐！”阿杏哪里放得下挚友，边走着边扭着头歪着身子，就想把吕云娘也带上。

　　“阿吉，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能丢下姐啊！”

　　初吉却神情惶恐，一心想着赶快把妻子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却被死命挣扎的怀中人拖住脚步。他一边错身避开阿杏挥舞的双手，不敢使劲，生怕自己伤到她分毫。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开口叫唤道。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吕迁他怀璧其罪，要夺宝的妖兽已快到来，我们不走恐会遭杀身之祸！”

　　这一声呼喊，同时惊醒在场的其他二人。吕迁猛然转头，满脸不可置信，吕云娘错愕，歪坐在地板双眼怔怔，被“杀身之祸”四个字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

　　阿杏听后反抗得越加剧烈，最后她终于在初吉的顾忌下挣脱开来，扑往吕云娘身上，使出全身力气把人从地上拉拔而起，拉着她欲一起逃离。

　　“云儿姐，快！快随我一同离开！

　　“畜生！竟敢招惹外来祸端，尔意欲为何！”

　　吕迁绕开面前两女，疾步来至初吉身前，举起拳头正想往他脸上砸去，却给仆人眼疾手快地抬手截住，加上力气远不如别人，初吉一个巧劲便把吕迁推搡到一旁。

　　“一切祸端皆因你而起，镶嵌了坠星石的建木傀儡世间难得，魂灵寄附即可永生不灭，神力非凡。你把此等神物秘藏家中，岂不是象齿焚身？”

　　“你想用那傀儡为郎君续命，可你曾想过，郎君年少体弱也无强权可依，如何自保？你此等作为，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吕迁手扶木栏垂身急喘，两眼圆睁，唇线紧绷。

　　一言惊醒梦中人，身处太平盛世久已，几乎都忘却此等世间深藏各种未知。他一心想着拿到秘宝修得替身傀儡，自己一生已然圆满，孩儿也能安然无恙。没想到，没想到就此一举，竟会为家中招来灭顶大祸。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几息之间，吕迁果断落下决定。只见他颤颤巍巍地支棱起身子，眼神落到妻子吕云娘脸上，然后又转到远处那片混沌的黑暗中，最后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身迈开大步，当即颠簸着腿脚就往后院方向跑去。

　　“夫君……阿迁！你要去哪？”云娘眼看着丈夫离开，连忙着急起来。

　　“云娘务必看顾好昱儿，我携傀儡离开，事毕后马上回来！”

　　一直被自己视为依靠的伴侣突然离开，吕云娘隐隐竟有种诀别之感，未知的变故让她无比惶恐，一时情急下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又汩汩涌出。

　　“带孩子们离开方为上策！”阿杏说，“云姐你别哭。”

　　一语惊醒梦中人，六神无主的吕云娘再慌张也不能置自己孩子于未知凶险中。在檐廊下这一阵子担惊受怕地一番折腾，一身衣服早已被雨雾和冷汗湿透，散落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一张脸又凉又苍白。浑身上下抖得直打摆子，眼瞧着轻轻一推就能摔落一旁的羸弱。云娘转头遥望着远处，孩子那屋还亮着摇曳的烛光，心中不知不觉变得安定下来。

　　“你说得对！去，去保护孩子们！”吕氏慢慢点头，语轻言重地说。

　　眼瞧着阿杏就要随吕云娘而去，初吉匆忙上前截住她的去路。

　　“阿杏你不能去，去了也没用！”

　　“阿吉勿挡我，孩子们身畔怎能无人？”阿杏理也不理。

　　“吕迁以为携傀儡离开即可，然郎君早已与替身结下血契，傀儡已然认主，主人不死，傀儡无法易主。”初吉神情凝重地说，“来者若要真正得到傀儡，必先除掉契约者，我们无力改变。”

　　“什么！此话当真！”吕云娘无法置信地大喊。

　　初吉沉默，脸上神情无比沉重认真，丝毫没有回旋余地。

　　漆黑暗夜，伸手不见五指，天空里依旧大雨滂沱，一刹那划过几道闪电，随即响起雷声轰隆，吕云娘此时此刻竟有种天即将要塌下来的感觉，整个世间天崩地裂！

　　“怎么可能！你勿骗我！”阿杏神色也如遭重创。

　　“自吕迁决定面圣邀功，吕氏一家便已踏上不归之路。”

　　“你如何得知？难道这一切都是你所谋划的？”阿杏情不自禁地紧抓初吉衣襟不放，回想起前段时间的诸多痕迹，有可能全是自己枕边人安排铺陈，她便深觉崩溃。

　　初吉摇摇头，深叹口气道：“阿杏勿误会于我，我只是冷眼旁观吕迁所犯下的种种恶行，过程并无插手。”

　　“那你……为何能得知全部？那密信……”

　　“信息乃我族内长辈所发，意为告知于我吕迁大错已铸，不可挽回，须及时脱身未免我等无辜遭难。”

　　“汝不可信！”没想到吕云娘此时发难，对初吉怒目而指，“我家机要，外人如何得知，必然是你泄密！”

　　阿杏转头看着悲愤欲绝的吕氏，心底不由被羞愧所充斥，她回头望着初吉，眼内流露出无尽哀伤。

　　“阿吉，我不该领你进吕府，我不该与你有所瓜葛……”

　　“阿杏！你不信我？我可发誓……”初吉简直不可置信，此等悔不当初的话语竟会从妻子的口中说出。

　　“你走吧，阿吉，我留下……”

　　“你必须与我离开！不管你信我与否！此地不宜久留……”

　　话还没说完，一种森森寒意猛然袭来，黑暗处，幽幽传来一阵阵独属于爬虫类的“嘶嘶”鸣响。

　　初吉二话不说拉起阿杏双手就想把人掳走。他可以为了妻子把仇恨放一边，隐隐多年静待仇人踏入恢恢天网，只因她乃自己一生挚爱。是她给自己晦暗无望的人生重现光彩，是她让孤苦无依的自己寻回温馨暖意。他可以抛开世间所有，包括自己的命，却独独无法抛下她。

　　可惜他的妻子完全没领会到他的这份沉重爱意，猛然绝情地把男人一把挣开。泪从眼眶中滑落，语气痛彻心扉。

　　“阿吉，感谢你多年以来对我的疼惜怜爱……可我的命是云姐给的，我做不到把她和她的骨肉放下不管。”

　　“如若此事与他们性命无关，我大可决然离开，但……此时此刻，我做不到……”

　　阿杏紧咬双唇，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默默泪湿脸颊，转过身去扶着犹自巍巍颤抖的吕云娘就要离开，过程竟没再看丈夫一眼。

　　初吉越见惶恐，四周流溢的危机感已经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前方幽深无形的黑暗中，一抹摇曳扭曲的影子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目睹妻子离自己而去，两人间的牵绊使男人既担忧又不舍，可深知爱人性子绝对不会妥协，再劝也无济于事。就在此刻，他背后突然响起一阵异响，如同什么东西滑过水面的黏腻声，初吉倏然全身一僵，感觉浑身毛发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被落下来的男人吞咽一口唾沫，鼓足所有勇气转过身来，瞬间瞳孔剧烈收缩，嘴巴轻轻张开。

　　他想：拖一拖，为了她，再拖一拖……

　　顷刻间，初吉只感洒落在半空的雨点仿佛纷纷凝固在半空，每一滴雨珠中都折射出面前所现之物。那个妖怪，它的身体散发出一股诡异而恐怖的气息，让人无法忽视。

　　雷电频频闪现，在转瞬即逝的光线映衬下，妖异缓缓现身。

　　它半身为人，半身为蛇……

　　细长的身躯是妖冶与诡魅的完美结合，蜿蜒曲折，尾巴在远处的走廊中隐去，看起来似乎无穷无尽。常年湿润的体表不断渗透出一股股死亡气息，那是一种来自深渊，充满绝望的腐烂与寒冷。

　　它的皮肤反射着月光，那些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辉。鳞片是墨绿色的，与四周漆黑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当它潜行滑动时，鳞片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格外清晰，如同冰冷的金属碰撞，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寒意。

　　蛇妖滑行至初吉面前，三角形头部高昂，双眼闪烁着狂妄肆意的光芒，仿佛在嘲笑凡人的渺小。它的眼睛就像两颗经过千年冰封的墨翠，中央的一抹红色如同一把刺眼的利剑，既危险又充满血腥与凶残。

　　分叉如刀的猩红舌头犹如闪电般在嘴缝间一掠而过，蛇妖张开大而深邃的嘴，露出两枚尖锐的毒牙被幽蓝寒光所包裹。在窥视到面前凡人脸上露出被自己震慑后的怯懦表情时，虚荣心顿时得到满足，摇曳的身躯不禁释放出更多的危险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