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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第三十六章 为白猫黑猫干杯

      暮色四合。海口的夜晚已经来临,街上仍然是如潮的人流,仍然是如浪的喧嚣。街道两旁的树繁茂极了,经过灯光照耀,好像是一树一树的金叶子银叶子,华美迷人。
      南峰和江海是在晚上拿到支票的。江海兴奋无比,在小旅馆的房间里跳呀跳,一会儿歌唱,一会儿大笑。服务员来敲门了,说楼下有客人要投诉。
      南峰没显得兴奋。他摸摸贴着胸的支票,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个够,又把它放在贴胸的口袋里,忽然间嚎啕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泪水潮涌。
      “你怎么了?”江海有些手足无措,有些莫名其妙,有些目眩迷离,他摸摸南峰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说,“不烫啊。”
      “江海,我是想起我父亲了,他没享一天福就死了。记得有一年过年,家里做了一碗红烧肉,我娘给他夹了三块,可他把一块给了我,一块给了我弟弟,一块给了我妹妹。长大后我常常责备自己小时候太不懂事了。我当时发誓,等我有钱了,要买好多好多肉给父亲吃。我现在有钱了,我父亲却早死了。要是他活着,能看到他的老二成了亿万富翁,该有多好!”南峰嘶哑着说。他双手掩面,蜷缩在沙发上。他深陷于金钱带来的喜悦和恍惚之中。
      他想到自己的童年,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从未穿过新衣服,都是哥哥长高了个子不能穿了的衣服给了他,他穿了几年又传给弟弟。为了吃一口肉,参加队上的双抢,毒太阳把他都晒成黑泥鳅。他想到以两分之差落榜,为了减轻母亲和哥哥的负担,为了让弟弟妹妹安心读书,他和江海到广州打工。想到在广州当搬运工的辛劳,流汗流血也流泪,晚上睡不着,想念家人,想着未来的日子,“夜有千条路,醒来卖豆腐”,第二天照样去搬比身体重一两倍的货物。沉重的物件压迫着他瘦弱的身子,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想,那个年代赚一分钱,几乎所有人都是当牛做马,汗珠子摔八瓣的勤奋努力赚到的。所谓弄潮儿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个人奋斗的结果。在云阳镇开音像店的头一年,为了进货,一个月在临水和广州来回往返两三趟。一趟就是几天几晚,那火车车厢臭气熏天啊,白天在椅背上打个盹,晚上见缝插针睡在地板上,喘气都难。头枕一双解放鞋,脸上盖着旧报纸,半夜爬起来上厕所都得惦着脚尖,稍有不慎踩着别人,就会招致一顿臭骂。脚是肿的,透明的,一摁一个坑,半天都难恢复,整个人蓬头垢面,目光空洞。这份苦,他又跟谁去诉说?店里那么多前卫新潮的音像设备和磁带,谁又知道是怎么落户到偏僻的云阳镇的?
      有人说那时候赚钱比现在容易,真是鬼话。这句话,可以一代代无休止地传递下去。但那时候是哪时候?那时候赚钱真的容易吗?现在赚钱真的很难吗?任何时候都没有躺着就能把钱赚了这一说,哪个时候都不容易,即便天上有馅饼掉下来也要赶个早呀。就像来海南,他赶了个巧,赶了个早!钱哪,沾满了人间的气息,沾满了唾沫的气息,鲜血的气息,汗液的气息,眼泪的气息,它携带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和经历,只有敢于冒险的人,敢于拼搏的人,经历重重艰辛,才能幸运地拥有它。
      他想到一路不断地遇到贵人,江海堂叔,林老板,刘副处长,宋行长,包括江海父亲,都是他的贵人。江海父亲让自己的儿子跟着他,一起去广州,跟他一起开店子,一起做生意,从不阻拦,是相信他。如果没有这些贵人的指点和帮助,他不知道要摔多少跤,不知如今会在哪里流浪。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也遇到了恶人,让他认清这个社会的险恶。那唐地举就是恶人,还有那个络腮胡子,因为他们,他被判了九年刑,坐了七年牢。遇到恶人是他的不幸,让他失去了人最宝贵的自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但如果没有这七年的牢狱,他可能会把音像店一直开下去,即便开成连锁,哪能像现在一夜暴富而成为亿万富翁呢!
      他想到在监狱里读的鲁滨孙。鲁滨孙在荒岛二十八年,回到英国后因为有笔在巴西庄园的投资,最后过上富有的生活,而自己,七年之后归来,买的这1000亩地,是他的投资,他由此成为亿万富翁。他感谢监牢生活的磨炼,七年的苦难,七年的屈辱,让他变得坚强,变得丰富。他长了见识,有了独立的思考。他读了很多书,认识了很多人,世上最善良的人和最恶毒的人。
      他想到了若晨姐,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她,他和江海,包括小雯的哥哥苏小武,都被“严打”了。因为有她,出于情义和道义的帮助,他们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他,居然成了亿万富翁。他从监狱回来之后,悄悄问过妹妹北凤,问若晨姐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北凤说若晨姐在北京的一家出版社,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他想去感谢她。他甚至想,要把自己赚的钱分一半给她,因为他的命是她给的。但又想这样可能轻看了她,亵渎了她。她帮他的时候,是希望他好好活着,活着不做亏心事,不让家里的操心,活着努力挣钱,把生活过得好一点。“现在,我赶上了好的机遇,我赚大钱了。若晨姐,你为我高兴吧!”他在心底说。
      他想到了小雯。小雯苦等他七年,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因为有小雯,就像温暖的阳光一样,照亮他的七年监牢岁月,不再那么黑暗,不再那么孤寂。他发过誓,要好好待小雯,要让她的父母过上好日子,可新婚燕尔,他就出来了。他知道她是舍不得他走的,但是她还是送他出了门。“小雯,我不会负你!”他在心底说。
      夜喧嚣。此时的海口是个不夜城。华灯闪烁,璀璨而虚幻。只有一只小飞蛾,或许贪恋那一点温暖和光亮,不顾一切地朝日光灯管撞过去,撞上去了,历经九死而未悔。

      江海睡不着,索性起来泡茶喝。他一边冲杯子,一边又不放心的问南峰:“你说,这么多钱,我们要不要请两个保镖?”
      “不张扬是最好的。什么都不要改变,谁知道我们腰缠亿贯呢。我们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连刘副处长和宋行长的招呼我们都不打,过两个月我们再来请他们。他们现在正被那些炒地皮的缠着热闹得很,不会怪我们失礼。我想了,先去深圳,把钱存在深圳,在深圳搞房地产,正正经经地开发一个楼盘,不再炒地皮了。”南峰说。
      “那还回家吗?”江海问。
      “怎么不回家呢?在深圳安顿好之后再回去。我想我们一人买一台奔驰回去,不坐火车了。项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我嫂子有个有姑姑,在台湾发达了,60岁的人,前几年还回镇里投资建了绸缎一条街呢,谁不传颂?”南峰说。
      南峰想了,他要买挂千响鞭炮,到父亲坟头放放。他端起江海泡的茶,轻轻喝一口,茶水在他的口腔里盘旋了一会儿,徐徐咽下,嘴闭着,一副享受的样子。
      江海说:“那我明早就订往深圳的机票?”
      “事不宜迟,现在就打电话订。”南峰说。

      南峰有种预感,对他来说,1992年将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年份,他参与并见证了历史。从海口飞深圳的飞机上,他俯视苍茫的大海,俯视一块块的城市乡村,心气高涨,俨然一个成功人士。天地宽阔了,心也大了。他已经不恨那个唐地举了,甚至有些同情他,或者感谢他。如果不是因为他,他和江海都不会被判刑。而如果他们不坐牢,他们可能仍在云阳镇创业,顶多也就在临水和岳州发展。他们不会到深圳来。如果不到深圳来,他们怎么能见到邓大人呢?总书记在国贸大厦视察并离开,对于他和江海,对于看到他老人家的人,对于整个中国历史,都是一个标签性的存在。正是因为邓大人南巡,才有改革开放的重新启航,才有他和江海的机遇。他是因为自己的人生没有退路可走,才去抡抓机遇的。他想,这人啊,就是要逼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临水的人,云阳镇的人,谁又能轻看他呢?
      当南峰和江海到达深圳的时候,深圳也热闹得像一锅粥。与炎热的夏天相对应,整个城市都处在热烈的疯狂的气氛之中,是一个沸腾的海洋。其实在海口时,南峰就想到了,前往海口的人如潮涌,那么去往深圳的更会像蝗虫奔袭。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掀起深圳这片大海波涛的,煮这锅粥的,竟是炒股票的人。海口炒地皮,深圳炒股票,玩更高级的。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他们一来,就临阵磨枪,把街头巷尾带“股”字的书全都买去,好比土匪洗劫。
      南峰和江海入住保利大酒店之后,洗了澡,美了发,又去商场购置衣服,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他们照完镜子,又相视一笑。这是自信的从容的笑容。这一笑,标志着他们都成为了这个城市的主人。然后,江海定了间豪华包厢,打电话给姐姐江梅,说他和南峰已到深圳,要请她和姐夫到酒店吃饭。他要让姐姐姐夫惊喜一下。“你姐是我们的贵人,我们必须把酒店最具特色的菜都点上。”这是南峰说的。他已到包厢点菜。
      “我哪有空吃饭呢?我要给你姐夫去送饭。”江梅对着电话喊。她的声音已变得沙哑。
      “我姐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江海惊出冷汗来。
      “他在排队买股票呢!排了一天了。”江梅说。
      “哦,是这样。”江海松了口气,说,“那我在酒店订个盒饭,我和南峰陪你去。”

      深圳股市是在总书记同志南巡一个月之后,进入国际市场的。1992年2月28日,蓝色显示屏上第一次出现海外投资者的叫价,深交所激动得无与伦比,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然而直到此时,深圳市民还不知其中奥妙,他们说:“这群人是在发疯呢!”他们自己的发疯要到8月6日。从这天开始,深圳二十一个证券营业点,全都人山人海,大家排着队,昼夜不散。排队人群中,传递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名字,名字前写着序号,比如“778谢江梅”。每隔一个小时就要点名报到,像监狱给犯人点名一样。如果喊“778谢江梅”没人应,队长立马将“778谢江梅”抹掉,这意味着谢江梅就丧失了排队资格,不能买“新股抽签表”了。
      这新股抽签表是证券部门的一大发明。新股发行仅仅几种,想买的人却有一百五十万,僧多粥少,怎么办呢?政府要平衡各方利益,可股民都想着赚钱,证券发行商想从中渔利,银行职员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所谓新股抽签表,就是说你想要买到新股,就要参加抽签;要想参加抽签,就要买到“新股认购表”;要想买到“新股认购表”,就必须手持身份证到指定的地点去排队。一个身份证可以买十张表,十张表可以中一个签。
      江梅的丈夫叫袁辉,对新生事物敏感,他认为炒股比做生意来钱快,就让江梅打电话给父亲谢明山,要父亲借些身份证寄过来。江梅打了电话,可父亲说一时半会哪能凑这么多,但他答应尽快凑。袁辉等不及,就跑回临水,在老家村里收身份证,10元钱一个,一下子就收了500多张。然后他又急急赶回深圳。他还在回程途中,江梅就去排队了。等他回来,江梅被从黑压压的人群里替换出来时,身上已挤出一身臭汗。后来有记者这样写排队的场面:“全城二十一个窗口,每个窗口至少排队两万人,就是说四十多万人保持着安分守已的场面,一切显得那么虔诚,公平而严肃,令人感动。”
      这位记者忘了四十多万人背后还有人。根据一个身份证买十张表的规则,那四十多万人背后又有多少人呢?反正袁辉背上背的是500多张身份证。袁辉说他这500多张算少的,在他身后的一个人背的箱子有十八公斤,800个身份证一公斤,他的箱子装的又是多少呢?袁辉说所幸他的岳父又从邮局给他寄来了300多张身份证,他共有800多张身份证了,要不然相比人家会心里不平衡啊。
      当夜幕降临,队伍出现了疲倦之态。很多人支持不住了,有人饿瘪了,有人要上厕所,有人想席地而坐。于是有家里人赶来,带来盒饭、食品、水果和水,有的送来了座椅和凉席。江梅带着江海和南峰给袁辉送来了鲍鱼龙虾盒饭。江梅心疼自己丈夫,说要不我来换班排队,你休息一下。旁边听到的人说那怎么行呢?从现在开始谁排队就谁排队,任何人不得替换。
      于是队伍开始骚动,点名声越来越频繁,报到声越来越无力,争吵声越来越无顾忌。这时有人拿来绳子,让排队的男女老少全抓着绳子,有的干脆将绳子绕在手腕上,勒得生疼也全然不顾。这绳子把大家的命运全拴在了一起。
      黑夜过去,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江梅带着江海和南峰又来给袁辉送早餐了。到中午时,他们不知道聚集街头的有八十万人了。他们只感觉人越来越多。人一多秩序就乱了,何况人们的情绪焦躁,急切。很多人想明白了,排在后面的人根本买不到“新股认购表”。于是后面不知谁喊一声“这不公平!”后面的人就潮水般地拼命往前挤,前面的人则像风暴里的岩石一样,坚守自己的位置。烈日之下,人们卷过来又卷过去,好比开水沸腾。绳子早挤掉了,人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身体进行抵挡。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了力气,都咬牙坚持着,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中午,江海、南峰跟着江梅来给袁辉送盒饭和矿泉水。他们看见排队的人突然表现出空前的团结,大家手挽手,个子矮的就紧抱腰肢,没有年龄和性别,没有羞耻和陌生,也没有爱和恨,几十万人就这样连成了一体,被欲望、激情、焦躁、恐惧的气氛裹挟着,汗臭和狐臭弥漫,人们也无所谓。一些人连续一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但他们不退缩。他们竭尽全力地抵御那些试图冲击他们队伍的人,任男人叫骂,任女人哭泣,任小孩呼号,任老人喘息。他们像就要奔赴刑场一样悲壮。
      “只差没唱《国际歌》了。他们不要命呢!”江海说。
      “我们不也一样吗?”南峰说。他庆幸自己到海南炒地皮的无比正确,虽然炒地皮有运气的成份,但那也是一种悲壮的冒险啊!世上赚钱不容易。
      现在恐慌的是政府了。政府担心出事,派出了一队队的警察和武警,手里拿着警棍一路小跑开进来。他们组成了一道人墙,把冲击的和想趁乱插队的人赶到了外面。秩序开始恢复,但亲友团也被赶走了。队伍里的袁辉隔着警察朝江梅几个人喊:“你们走吧,别管我!”
      这一来,白天不能送饭,烈日里不能送水,晚上不能送衣,只有一大包身份证让他们背着。还有更难堪的,就是不能去上厕所,谁要是去上了厕所,就别想再回来。排在袁辉前面不远的一个妇女,上过厕所回来,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警察把她隔离在外面。她说尽好话,最后在地上嚎啕大哭,也打动不了铁面无私的警察。
      当又一个夜晚来临,一些人就用空饭盒和报纸大便,在矿泉水瓶子里小便。有人没有器具,索性解开裤子,往地上一蹲。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廉耻,没有了文明,空气中只有臭气弥漫,整个深圳的味道变得污秽不堪。然而,臭气不能让真的勇士退却,反而激起他们昂扬的斗志。到8月8日傍晚,夕阳余晖将城市照得恍惚迷离的时候,街头已站了一百万人。
      次日,曙光升起,站队的人已坚持了四十八小时。忽听一声警笛鸣响,运钞车终于从远远的地方开过来了。这车上装的是“新股认购表”,由头戴钢盔、手握长枪的武警押送。当武警跳下车的时候,排队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只听一声喊“终于来了!”人们就前拥后挤,像黄蜂一样向窗口扑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古话用在这个时候这个场景,非常贴切。一个小伙子冲去窗口时被绊倒在地,没有人拉他,人们从他身上踩过去;一个妇女冲到窗口时被挤到了一边,她再想往里挤,使尽了力气也没有挤进去,急得在外面像失去孩子的母兽一样呼天叫地。还有一个看似硬朗的老人买到了表格,被挤出来时,哇哇地干呕不止,接着一头栽倒在地。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袁辉事后才知道,当买表格的人们拼命向前挤时,卖表格的人已跑了。金钱的诱惑太大了,他们私分了一些表格。营业点的领导说:“哪个点没有私分的?法不责众,查谁去?”于是大家就坦然自若地提着私分的表格开溜了。
      幸运的是,袁辉在他们开溜之前,买到了最后的七十张表。他有800多张身份证,他本可以买更多的表格,但没有表格可买了。不过比起那些排了两天队没有买到一张表格的人,他也满足了。
      袁辉紧紧地抱着表格想挤出来,却挤不出。人群仍在往窗口挤。后面的人猛烈地往前拥,前面的人更猛烈地往外拥,像海浪对涌,让人恐惧。维持秩序的警察的叫喊声,被冲天的喧嚣声淹没。他们没有办法了,只好挥起警棍和皮带。
      袁辉出来时不小心挨了一警棍,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他劫后余生似的又流泪又欢笑。挨了警棍不要紧,他欢喜呀,相比那些空手而归的倒霉蛋,他毕竟买回了七十张表格。江梅将当天的报纸带了回来,报上说:“本次五百万张新股抽签表9日发售完毕。此次发售过程体现了公平、公开和公正的原则。”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群情激愤,北京媒体更是连连发问。于是这被称为“股疯”的事件受到了追查处理:公开处分九人,其中官员八人,有人被移送司法审理。报上还说,内部私分的抽签表十万余张,涉及金融系统干部职工四千余人,是新中国四十三年最大的集体贪污案。
      这一天,深圳股市大跌,上海也跟着抛盘,三天里跌了22%。媒体说股民的信心被彻底冲垮。这时候,人们又谈论起几个月前在上海死的一个叫康柏华的人,他在股市上亏了之后,便神思恍惚,两天后悬梁自尽。人们谈股色变,要过很多年的修复,老百姓才能重新燃起对股市的热情。

      南峰坚持请江梅一家人到保利大酒店吃饭。他是个知恩投报的人,他想他不能忘了江梅对他和江海的帮助。如果没有江梅介绍老乡刘副处长,没有人引进门,他和江海去海口炒地皮就不会有那么顺利。
      吃饭时,南峰主动说了接下来准备在深圳开发房地产的打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深圳的乡下穷小子了,他已经腰缠亿贯,腰杆子粗了,说话硬气,像指点江山似的。
      江梅和袁辉都对南峰表示出钦佩。袁辉更是从心底发出自愧不如的感慨。他跟江梅一起在深圳打拼,他创办了公司,成为成功人士,可几年下来,积攒的也就一千多万。他原本打算安排自己的妻弟和南峰到自己的公司打工,看来太埋没了他们,自己太没眼力了。这个时代真是英雄出草泽,一代新人胜旧人啊!
      江海给姐夫面前的杯子倒了半杯加冰的蓝带,说:“姐夫,你的公司业务那么好,还去买什么股票呢?”
      “不也是想多赚点吗?做一单生意好不容易赚几十万,顶多也就百把万,而炒一次股,几百万就到手了。这是不求人的买卖呀!”袁辉说。
      江海脑海里闪现出疯狂的排队场景,闪现那些焦躁不安的愤怒的绝望的面孔。他沉吟一下,说:“我和南峰安安心心做房地产算了,炒股太可怕了。”
      “你不了解股票,炒股怎么可怕呢?你是被这次的股疯事件吓着了。炒股有运气的因素,但也有技巧。”江梅放下筷子,纠正弟弟的话。
      “富贵险中求。像这次我买了七十张抽签表,中了七个签,我赚了将近300万。人是受累了,可比做一单生意强啊!”袁辉说。
      “姐夫说得有道理,钦佩姐夫,富贵险中求!”南峰举杯向袁辉敬酒。他附和袁辉的话,是恭维袁辉,饭桌上大家就说说好听的话,认不得真。而且他对“富贵险中求”这句话,也感同身受。他相信袁辉眼界开阔,自有其成功之道,是靠自己的打拼才有家底的;而他和江海是凭运气跑到他的前面去的。无论哪个角度,袁辉都堪称前辈,所以在他面前,他必须谦逊,不可飘飘然。
      江海跟着南峰一起给姐夫敬酒。他没有想到,在很多年以后,他也会涉足股市,去求更大的富贵。

      在回临水老家之前,南峰和江海从深圳飞了一趟海口。这是两个月之后的事。南峰是说到做到的人,他不会忘了帮助过他们的刘副处长和宋行长。这时候,他们的腰上挂个BB机了。他们还带了两个BB机过来,在海口寻呼台申请了两个号码,在请刘副处长和宋行长吃饭的时候,将两个BB机送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说下次来海口,找他们用寻呼机就方便多了。
      宋行长的秃顶已长出稀疏的头发,他摸摸脑袋,对南峰说:“这是你的功劳呢。”
      “宋行长英俊潇洒,是我们老乡的自豪和荣耀。”南峰恭维说。
      三杯两盏下肚,喝出了状态,于是大家就说到地了。刘副处长叹息一声,有些惋惜地说:“你们那地卖早了,现在都到200多万一亩了。”
      “说心里话,当初我们找刘处长帮忙,找宋行长贷款买地,心里也打鼓,生怕贷款都归还不了。但我就想试一试,不试我不甘心。所以,能够卖个100万一亩,我就烧高香了。够了,世上的钱赚不尽啊!”南峰说。他很满足的样子。
      “你这心态好。”宋行长说。那买地的朋友是他介绍的,他们买了南峰的地之后,又150万卖给石油公司,狠赚了一笔。
      “现在全中国炒地皮最火的三个地方,海口,惠州的淡水,广西的北海。犹以海口为最。我估计会持续两三年。”刘副处长说。
      “这些我都不眼红了。我判断终究会成为一场泡沫,把戏不可久玩,只看谁抽身走得早。”南峰若有所思地说。他敬一轮酒,继续说,“我不是把自己说得多么有预见,把自己说得多高尚。我只是靠你们帮忙而运气好一点而已。我记得书上说过,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只是具体怎样地‘血和肮脏’,谁又去深究?”
      他想到了那个卖地给他的河南周老板。周老板要是再等几个月就大发了。他一定后悔得死。这人世间又有多少人将要在泡沫破灭后而倾家荡产?他们现在都沉睡在发财梦里,喊也喊不醒。
      “所以你们就去开发楼盘了?”刘副处长问。
      “是的,我们在深圳的红树林开发了一个楼盘,估计红树林那地方过几年会火起来。如果你们有兴趣到深圳买房,我给你们各留一套。”南峰说。
      “有你这句话,我们就知足了。”刘副处长感叹说,“这些年,我们帮了很多人,可这些人发了之后,还有几个记得我们?不是趾高气扬,就是不见踪影了。你们还从深圳过来,请我们吃饭喝酒,真让我们感慨!”
      “《增广贤文》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你们让我们赚了第一桶金呢,这哪是滴水之恩?是大恩!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啊,你们什么时候回老家时,我要陪你们去看看云阳镇绸缎一条街的那对石猫。”南峰说。
      “好!”宋行长举起酒杯,“为那对白猫黑猫干杯!”
      他心里没说的是,这又是一对暴发户!

      改革开放造就了很多暴发户,尤以1992年和往后的几年间,在中国上演过无数的一夜暴富的神话,一些“蓬门未识绮罗香”的草根,由此挤进富豪俱乐部。创富的过程有戏剧性,有时也充满诡异。有的财富堆集如山,有的血本无归,有人欢喜有人愁苦,有人喜悦有人悲凉。
      那时候的中国,像是一条平静的大河突然间就波浪汹涌,拍岸的惊涛声,沉雷样竞走。“适者生存,逆者淘汰”的剧目,不断地上演。南峰就属于适者生存的人,属于反应机敏的人。在这个必须经历的历史阶段里,在大浪潮里,南峰站稳了脚跟。达尔文在他的不朽著作《物种起源》中说:“存活下来的物种,不是那些最强的物种,也不是那些智力最高的物种,而是那些对变化做出最积极反应的物种。”
      南峰属于达尔文说的“对变化做出最积极反应的物种”。
      南峰后来跟哥哥东峰说过,如果他留在宝南服装公司,做得再好难免不了有人指指点点,因为他算不上创始人,因为他坐过牢,凭什么坐享其成?如果他留在广州,止步不前,满足于江海堂叔和林老板给予的优待,他可能不会有在国贸大厦楼下见到伟人的幸运。如果不是在广东转了一圈,如果没有国贸大厦下的遇见,他不会做出去海南的决定。他说他赢在判断。只要判断正确,什么注册公司、贷款之类,那都是一些具体操作了。他想的是,全中国都在南巡精神的鼓舞下向前奔跑,有着天时地利人和优势的海南,更会一马当先。“那时候的海南啊,到处都是机会,遍地都是黄金。”他感慨地说。
      “你证明了你自己!”东峰给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第一个看见南峰开奔驰车回来的是南塘村小超市的李婶。那一天,几个孩子围在代销店的门口,要买小人书,要买棒棒糖,忽然就见一只鸡跳上了柜台。鸡没有来得及喂食,向主人抗议了。李婶边撵边骂:“把你杀了,看你还上不上柜台。”她将鸡撵出门口,就见一辆黑色轿车像一条鱼一样游过来,稳稳当当地在代销店门口停了下来。
      李婶惊得瞪大了眼睛。“这是谁的高级车呢?没见过。”她心里纳闷。小孩子们发出“啧啧”的惊呼,不买小人书和棒棒糖了,围拢过来。
      一身休闲装的南峰打开车门下来,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意气风发。然后,他打开车门,小雯和杏芳也从车里出来。南峰是从深圳开车回来的,一路走走停停,开了四天四晚。他到云阳镇之后,又去宝南服装公司接了小雯和嫂子杏芳一块回来。
      “是南峰啊!你回来了!这是什么车呢?”李婶热情地招呼。
      “李婶,我回来了。这是我在深圳买的奔驰车。”南峰热闹地说。他见小雯和杏芳在跟李婶招呼,就去打开车后厢,从里面拖出一个拉杆箱来。
      这时,陈二苟从村部出来了,见到南峰几个人,就说:“是南峰回来了!你开的轿车我怎么没见过呢?”
      “是奔驰车。有句话说开宝马、坐奔驰,是说奔驰车宽敞,坐着舒服。二苟叔啊,您进县城或去镇上,我开车送您去,保您舒服。”南峰说。他从口袋里摸出四包555的烟,两包塞给陈二苟,两包丢给李婶,说,“进口的,你们试试。”
      “我不抽烟的。”李婶接过烟塞进口袋,说谢谢。
      陈二苟接过烟,翻来覆去看个够,说太客气了,又说,“这么好的烟,我舍不得抽呢!”
      “你放开抽,下次回来给你带几条。”南峰大气地说。
      “你这是在哪里发了财呢?”陈二苟一脸好奇,把烟塞进口袋。
      “我去海南炒地皮了。”南峰说。
      “那地方的地怎么那么值钱呀,我记得1982年杂交水稻育种的时候,镇上抽我去过一次海南,那地方隔着海,太阳白花花的毒得很,没见得怎么好。”陈二苟说。他仍疑惑不解,脸上有想象,还有猜测。
      “现在可不一样了,那地方热闹得很,全国各地的人都往那里跑,在大开发呢!”南峰说。他像是说自己家里,说得轻松,是一个经历大世面的人的得意。
      “小平同志南巡,怎变化这么大呢?”陈二苟对南峰说,又像是问自己。
      他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他从黑得发亮的奔驰车上照出自己的脸,皱纹很深,很密,眼袋都垂下来了,只有眼睛有些光亮。他是老了,但他的心还不肯服老。谁没有年轻过呢,谁没有过好年华呢。他想到自己的过往,充满悲怆的燃烧的激情。自己这一生荒唐过,也充实过,可是他内心的种种曲折谁又知道呢?他一直是随着时代的洪流在浮沉!他羡慕南峰这些年轻人好啊,都赶上了时代。他想到自己在部队当兵的儿子,也读了军校,当了连指导员,也有模有样,穿四个口袋军装了。
      “二苟叔,我们回家了,您有空到家里坐坐。”杏芳跟陈二苟打声招呼,就拉着小雯往家里走。
      南峰拖着皮箱走了几步,又折回,叫住呆愣愣的陈二苟,说:“二苟叔,我想把村部往我家里的这条路拓宽一点,铺上石子水泥,能让小车走就行。我拿500万,由村建筑公司来修,您看行吗?”
      陈二苟心头一惊,他被南峰拿500万的话吓住了。他定定神,眨了眨眼,缓缓地说:“村里也不是拿不出钱修往你家的这条路,我和大鸣几次跟你哥提出要把这条路修了,你哥不肯,说村里的路都不好,哪能只修往镇长家的路呢。现在你拿钱来修,当然行啊,只是不用500万,三四十万足够了。”
      “我还是拿500万,把村里的路全都修一下,都硬化,能走车就行。”南峰坚持说。
      “这要不要我跟你哥再说一下,他是镇长。”陈二苟说。
      “不必了。他回家我就会跟他说的。他会支持。”南峰说。
      “那我代表村里的村民先谢谢你啊,南峰。这些年,村里的人都念你家的好。” 陈二苟诚恳地说
      “你们对我家也好啊。我们家有什么事,大家不都来帮忙吗?我现在赚钱了,也该为大家做点什么。”

      东峰在镇上就听说南峰开奔驰车回来了。他不知南峰在海南炒地皮的具体情况,只接到他在深圳打的一个电话,说赚钱了。不赚大钱,他不会开奔驰车回来。这可是全县第一台奔驰车。当年他买摩托车时,是全镇的第一台摩托车。一想到他在云阳镇开音像店遭人算计,东峰就想回家后要好好跟他说说,赚了钱,更要低调,切不可张扬,免得被人眼红,被人嫉恨。
      南峰回来,让母亲欢喜不已。南峰坐牢七年,没在自己身边,不知吃了多少苦。结婚不久又去广州,去海南,她悬着的心一直没放下来过,这孩子就爱折腾。哎!她心里责怪小雯留不住南峰,口里又不好去说,就说妈现在身体还好,你和南峰有孩子,妈可以帮着带。
      小雯没明白母亲的意思,就说:“我们不急呢,妈。”
      “你不急,妈急啊!”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母亲,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两个月前南峰从海南飞深圳时,打电话让小雯过去,他以小雯的名义把自己的一部分钱存起来。小雯在深圳呆了几天,跟南峰说了母亲的话,南峰当时就说这事是急不来的,随缘吧。
      南峰回来,母亲的心安了下来。南峰一脸的笑,仿佛挣脱了一层束手束脚的盔甲,笑得那么自如,那么爽朗,他报喜说:“妈,我把我们一家人几代要用的钱,都赚回来了,以后您就天天享福吧!妈,我还在深圳开发了一个楼盘,到时把您接到深圳去住,住我们自己建的房子。”
      “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守在这屋里,守着这院子。我不管你赚了多少钱,你人回来就好。”母亲说。
      “您老二发财了,您不高兴吗?”南峰问。他端详着母亲,又左顾右盼。
      “高兴。可是,你怎么一下就赚这么多钱呢?我这眼皮老跳啊,老二。”母亲说。
      她很纠结,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喜悦,还是应该感到担忧。世事沉浮,经过两代人的更迭,朱家真的要发了吗?她不敢相信,忧心地说,“老二啊,听说你还要出钱为村里修路,哪来这么多钱?”
      “炒地皮赚的,没有违法。妈,我知道牢里的苦,我不会干违法的事。”南峰说。
      “妈信你。只是老二,钱多有钱多的用法,钱少有钱少的用法,妈过了半辈子的穷日子,一分钱掰做两分钱用。现在日子好了,妈只图一家人在一起,一家人平平安安;只图多添几个孙子孙女。老三指望不上了,人在美国;你哥已给妈生了个大孙子,只剩下你和老四了,老四不听话,对象还没找。”母亲叹口气,说。
      “我知道了,妈。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南峰瞥着小雯,笑说。
      小雯突然间感到晕眩,然后胃跟着翻腾,她冲到卫生间吐了一阵清水,有点奇怪这莫名的呕吐,自己的胃以前从没闹过病,“也许是刚才坐车坐的。”她想。
      南峰在卫生间外面敲门,问有事没有。她喘息了一下,又是一阵反胃。她说:“胃难受,还想吐。”
      母亲跟过来,问:“是吐酸水吗?”
      “是清水,感觉恶心。兴许是坐了南峰的车,有些不适。”小雯说罢,就压住胃,皱着眉,打开门出来。
      南峰赶紧把小雯扶到沙发上坐下,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怎样?”
      小雯不置可否。母亲又惊又喜地说:“是不是有宝宝了?小雯,你怎不早说呢?”
      “我也不知道,妈。或许,是前两个月南峰要我去深圳时候的事。”小雯说。
      杏芳抱着小石头从里屋出来,听说小雯的身体反应,以过来人的经验,肯定地说:“是有宝宝了。祝贺你呀,小雯。妈,您这回该高兴了吧,南峰发了,您又添小孙子了,家里好事这么多,喜不过来呢!”
      南峰压抑不住要做爸爸的欢喜,说:“我明天送小雯到镇上医院做个检查。”
      母亲说:“小雯什么事都不要做了,班也不要上了,杏芳跟她请假,就在家里好好养着。”
      “那我坐不住,我也没有那么娇贵,妈。”小雯赶忙说。
      正说话间,东峰回来了。他听了小雯有了身孕的消息,也十分高兴。他说:“我们朱家要添丁了,妈,今晚多添两个菜吧,我们大家一起喝一杯,庆贺小雯。南峰也回来了,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呢。”
      南峰见东峰回来,就说:“哥,这次回来我给家里每人都带了一件礼物,我给你带了件和我一样的休闲夹克,是香港那边出的。”
      东峰笑着说:“你嫂子和小雯规定我只能穿她们服装公司的衣服呢,要为她们打广告。现在我们镇上的一些干部都穿她们的太阳鸟系列产品。”
      “替换着穿,我嫂子也不会有意见的。”南峰说。
      “拿来我看看,说不定是广东和福建那边的厂家打人家香港的牌子。我一看就知道。”小雯说。说到衣服,小雯就来了精神。
      南峰进屋,从皮箱里将一件灰色夹克衫拿出来,这是这季节穿的。小雯拿在手里,翻过来看过去,说:“这不是正宗的,是广东或福建那边厂家假冒的品牌,看看针线我就知道。但这做工精细,不是内行看不出来。”
      “可我是在国贸买的呀!”南峰有些委屈地说。
      “大百货商店就不卖假冒品牌了?兴许他们进货时也没有看出来。这一假冒,价格就翻倍了。”小雯说。她又瞥着杏芳说,“不过这倒给了我们启示,我们有个车间也是仿人家的品牌,在做工上要更精致一点。”
      “以后我家买衣服,都由你这总设计师去把关。”南峰用有些嘲讽的口气说。
      “老二买给我的衣服,我就当正宗的穿吧。这颜色我喜欢,青春朝气。”东峰说。他感觉到南峰的沮丧,就站起来,接过夹克,穿在身上,说,“你们看看,合身吗?”
      大家打量东峰穿着的夹克,都说不长不短,很合身,人也更精神了。东峰见大家高兴,就说:“只有当我们自己的品牌真正被市场接纳之后,才不会有假冒的出现。所以杏芳和小雯,你们宝南服装公司任重道远啊!”
      “太阳鸟的西服和休闲服,现在的市场反应还好呢。我们不盯高大上,只瞄准三线城市和县城这一块。我们以出口转内销的名义,赢得了很多客户。人家一听是出口的,就不再犹豫了,只问多少钱一件。这是合资给我们带来的销售好处。我以为宝珍姐真是把国人的心理都捉摸透了。”小雯说。
      “你们公司和绸缎一条街,是镇上和县里的两张名片,大家都把它当成宝贝看,百般呵护,保护其好好发展呢!”东峰说。
      “我们可没少交利税啊!”杏芳接过话说。
      “我也没有否定你们的贡献。”东峰故意打趣:“要不给你们发个勋章?”
      杏芳抱在手里的小石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哇哇”哭了两声,闹着要到地上走。杏芳拍拍他的屁股,把他放到地上,说:“去吵你爸爸,你爸调侃妈妈呢。”
      这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声在金秋的土地上回荡: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

      那一天,朱家的老大和老二说了很多话。
      多年以后,东峰还记得在1992年的秋天,在黄昏的天色里,在自家的院子里,他和南峰有过一次倾心交谈。他不是镇长,他也不是暴富的大老板,他们是兄弟。向晚的风微微的,掠过大香樟树的树梢,发出飒飒飒飒的声响。蝉不知躲在树的哪根枝节上,高亢地唱着。时令已经入秋,是寒蝉的歌吟。
      东峰说:“你拿这么多钱给村里修路,这件事做得好。我努力了多年,没把这件事办成,你办了,我真的很高兴。”
      “你办我办不一样吗?你为村里镇里做了那么多,我仅仅做了这件事。不是享邓大人的福,不是运气好,我哪有能力做这些呢。”南峰说。
      “现在我们家在村里算最好的人家了,想想过去住漏雨的房子,爸在雨季来临之前总要爬到屋顶上捡漏;吃的是红薯饭,菜里没有油星,真是今非昔比。所以我们一定要低调,做人切不可张扬。我记得爷爷跟我们说过要惜福,那么穷,他都说要惜福,何况现在过上富日子了。”东峰说。
      “我记住你说的了,哥。我赚了钱,就想扎扎实实做些事。我原本打算把赚的这些钱拿回来,在县城开发楼盘,在镇上建房子,但我又担心人家背地里会指指点点,会说朱家怎样怎样,我放弃了这想法。我在深圳买了块地,成立一个南江房地产公司,开发一个楼盘,正在请人做设计,大概20万多平米的样子。我跟老三也打了电话,他也赞成我这样做。”南峰说。
      “这样好,希望你好好发展。你这样,妈也会放心的。”东峰说。
      南峰说小雯不愿意跟他去深圳,上次叫她去深圳几天,她就急着要回来,说公司离不开,她是总设计师。她现在又有身孕了,他想把她爸妈接过来住,这样既可以照顾小雯,老俩口也可以陪妈说说话,大家都不寂寞。南峰说他结婚的时候,就有了把小雯父母接过来住的想法。
      东峰说这是好事,他去跟妈说,妈肯定会高兴,家里这么多房子,宽敞着呢!杏芳娘家建了那么多房子,刚建时他还担心空着没人住,结果她姑姑一家从台湾回来了,两家人住在一起,多热闹,多亏有那么多房子呢!
      南峰又问哥哥的工作如意不。过去他从来没有问过哥哥的工作,十六岁入党的哥哥,从政是他的选择。但他近来看到报纸和电视媒体上报道很多机关干部下海的消息,他想问问哥哥的打算。如果哥哥愿意,他把他的公司全交给哥哥,哥哥是当过镇长的人,掌控全局的能力肯定比他强,哥哥读的书比他多,思维层次比他高,这样有利于公司的发展。
      “还算顺心吧。农村工作,麻烦事烦心事多,但这些麻烦事烦心事与我们做的一件件实事相比,又算不了什么。我当镇长的时候就暗暗发誓,要让云阳镇在我的手里有改变,有发展。几年过去,我做到了。每个村都有了企业,老百姓温饱不存在问题了,有了副业。以绸缎一条街和宝南公司为龙头,小型的服装厂、加工厂和小作坊,像雨后春笋,在云阳镇翠绿的林间,在街巷、在老旧的村屋,冒了出来。你看,今天的云阳镇有多热闹!最近,我还准备在镇子周边的牛桥村搞一个工业园区,已经在做规划了。这事已经跟县里汇报,县里非常支持,把工业园区办下来,云阳镇还有大的发展。”东峰说。
      “哥,看来你真有成就感。我为你高兴。我私心想,有那么多干部下海了,要是你愿意,我们的公司就由你来掌舵,由你来经营我们的公司,公司会发展得更好。”南峰坦诚地说,“以前,我不敢说这话,现在,我们的公司有原始积累了。”
      “我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我就会一直走下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你知道吗?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传达以后,我也兴奋得几个晚上没睡觉,我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能够为云阳镇的老百姓做些实事,能让云阳镇有大的发展,能让老百姓走出去光光彩彩的,就是我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你想啊,你家是云阳镇的,别人说那可是个好地方,你不光彩吗?至于你的公司,你和江海好好干,不要闹矛盾,不要去做违法的事,守住这根底线,就是我的好弟弟。我有个感觉,房地产会有二三十年的热度,这二三十年,你会有好多机会。过些年,你在深圳功成名就,也可以回来投资啊!”东峰说。
      “哥,我知道了。我也希望你好好的。我们兄妹几个,你的性格最像爸,不会见风使舵,不会曲意逢迎。听人说官场太复杂,也激烈和阴险,不干事的常常盯着干事的,关键时刻放暗箭,你也要小心啊!”南峰说。
      “我会注意的。我既然选择了自己的路,我就不会畏惧任何激烈和阴险。你知道哥这性格,坦坦荡荡的,我不会去占公家的便宜,只要无私,又何惧之!”
      “我听小雯说你用吉普车到监狱接我回来,还报告了王书记,还交了汽油费?这两年,你的汽油费可交了不少。”
      “公私分明,哥就不会给人揪辫子。要不然,我如何能为老百姓去做事呢!”
      兄弟俩就这样相互勉励,相互提醒,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们相信,新时代会非常美好。他们相信,他们的生命焕发时节正逢其时。他们的漫漫心绪,颜色斑驳陆离,如故乡群山丛林一般茂密蔓延,自然无边,对应云霞、风暴和雷鸣。南峰说:“哥,希望你做更大的事业,有更大的舞台。”东峰说:“老二,哥也希望你有更大的成就,但不管你做得多大,我们最终都会回到这里来。这院子是我们的根,这土地是我们的根。”
      他们在这院子里出生,也在这院子里长大成人。这院子,盛放着兄弟俩对于家的全部想象和期待,盛放着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关于爷爷,关于奶奶,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亲情和血脉。爷爷辞世,奶奶辞世,父亲辞世,可怜的僮僮辞世,也是在这院子里。除了房屋是新建的,其它一切如旧,那香樟树似乎也没有什么长大,他们一出生就见绿荫满院,现在仍是亭亭如盖。现在母亲还住在这院子里,母亲在,家就在,家在这院子里。
      院子,是他们的故土。
      “我们不管走到哪里,怎能割舍这院子呢!”
      但一直要到很久之后,他们才真正懂得,这院子这土地对他们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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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