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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   第三十七章 落选副县长

      谁也没想到东峰被提名为临水县副县长候选人,谁也没想到东峰落选了,而且成为临水县和岳州最大的新闻。这是1993年12月的事。
      事情要从1993年开春说起。一开春,就有消息传来,□□已批准岳州撤销地区改为市。不久,就听说省委组织部对岳州的班子进行了考察,对干部重新任免。原地委书记许刚川任□□,原地区专员何大同任市长,临水县委书记陶介林提拔为市委常委,任组织部长,原地委组织部长改任市人大副主任。
      官场就这样,动一个就要动一串。陶介林提拔了,县长石怀明顺利接任县委书记职务,空出来的县长职位,由桃山县委副书记肖练军调来接替。临水班子中,本有人瞄着县长职位,但上面将肖练军空降过来,有想法的人不再有幻想,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于是他们又盯着换届的机会,五年一次的换届马上就要开始,干部转转蔸蔸,进进出出,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也是县里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县委书记石怀明从接任县委书记开始,就在考虑县里几套班子换届的事,谁进谁出,他在心里一个个惦量。他要县委组织部去市委组织部衔接,看市里的考察组什么时候来。到十一月十日,他终于听到消息,说来临水的考察组规格很高,由市委组织部长陶介林亲自率队。
      听说是陶介林带队来考察干部,县里干部有高兴的,有不乐意的,还有议论说,考察干部是个形式,是个程序,没有实际意义。一是陶介林对临水的干部熟悉,谁好谁不好,他心里有数;二是作为县委书记的石怀明心里也有本帐,他要提哪些人,心里已有谱。这考察不是走过场吗?
      “为什么是陶介林亲自来呢?”石怀明心里敏感,也很纳闷,也显烦恼。陶介林对临水的干部太熟悉,又是组织部长,是市委领导,他石怀明想提拔什么人,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有个什么圈子,陶介林清清楚楚,也越不过他。“哎!”他叹了口气,感到郁闷。“我这县委书记在用进班子的人选上,不成了摆设吗?这怎么能体现一把手的意志?”他在心里发牢骚。
      正在这时,办公室管接待的副主任刘运斌敲门进来,请示说明天陶部长一行有五个人过来,怎么接待安排。石怀明没好气地说:“这事还问我?你不会按惯例安排吗?连这都安排不好,还要你这管接待的副主任干什么?”
      这时候窗台上的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凑热闹,又像是嘲笑他。他顺手将报纸搓成团砸过去,骂道:“看你叫,看你叫。”
      他因为发火,嘴角耷拉下来,法令纹显得很深,窗外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他又感到莫名的惆怅。他本来有光的眼睛,也没有了光亮,透着苍凉。
      刘运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还是垂着脑袋,不声不吭地退出了门。他怎么也想不通,请示接待市委领导,何况这领导是老县委书记,石怀明怎么要发火呢?石怀明当县长时,对陶介林毕恭毕敬,怎么自己当上了县委书记,就换了副面孔似的。但这又不可能啊,陶介林现在是市委组织部长,掌管全市干部的命脉,他石怀明借几个胆子,也不敢怠慢,更不敢生气呀。刘运斌想,石怀明是遇上其他什么烦心事了,或者是在家里跟老婆吵架了。县里的人都知道石怀明是“妻管严”,老婆常常干政,对县里的事指指点点,人们背地里称他老婆为“一把手”,要提拔,找他老婆准有用。
      想到这里,刘运斌心里也释然了,就当他是生老婆的气吧,当面不敢发火,背地里生闷气,被他撞上了。

      陶介林的车直接开到县委招待所。他与迎候的县委书记石怀明寒暄几句,就向他介绍来意。他说十四个县(区)都有换届任务,两个副部长都带队下去了,他自己也只好带一个组下来。石怀明说您对县里的干部都熟悉,关在屋子里都能够拿出一个去留进退的方案来。陶介林说程序是要走的,也要广泛听取干部群众的意见,充分发扬民主嘛。他说的都是官话。他要石怀明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考察完之后再听听他的意见,再作些沟通。
      石怀明陪陶介林和考察组的几位干部一起吃了餐饭。吃饭时,他要上酒,陶介林坚持不肯,说我们是来工作的。石怀明哧哧笑着,说那这顿酒就留着,等考察完之后总可以吧,您带来的干部到了您主政过的地盘上,不喝酒说不过去吧。陶介林勉强答应。
      陶介林把带来的四个人分成两个小组,分别找县处级干部和县管干部谈话,他自己则由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唐小山陪同,到下面的乡镇考察。县委组织部长李明浩要陪着下去,他说你在县里跟考察组对接,让一个副部长陪陪就行了。
      县委组织部长王新高已升任县委副书记,接替他的组织部长李明浩是从县农业局长任上提拔的。这是陶介林任县委书记时的事。当时,他推荐的是云阳镇委书记王炳仁,王炳仁这人正派,有原则性也有灵活性,不跑石怀明的圈子,他想让王炳仁当组织部长,朱东峰接替任镇委书记。但上面发下来的任职文件,却是农业局长李明浩当了组织部长,他心里有火发不出,有次他去地区开会时,他悄悄问组织部长是怎么回事。那老部长说是地委书记许刚川打了招呼,他也没法。后来副县长程为宝告诉他,李明浩跟县长石怀明是同学,而且是一个村出来的,应该是石怀明跑到许刚川那里运作的。陶介林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他想李明浩也有些能力,原本是想作副县长培养的,但愿他把能力用在正事上吧。李明浩当了组织部长后,空出来的位置就让袁正太接替了。陶介林找袁正太谈了一次话。袁正太是个厚道人,自从云阳镇市场事件降职以后,坐了几年冷板凳,一声不吭的,这次用上来,他对陶介林充满感激,表示要好好工作。
      陶介林在临水工作了九年,对临水有很深的感情,他把临水称为自己的第二故乡,他说他比洪伯军幸运,他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能够让他有所作为。临水在他的手里开始出现变化,全县二十八个乡镇,脱贫的有二十个。领跑的是云阳镇,成了全县的财税大镇。书记和镇长,都是两个能干事的干部,为他争了光,也在全县乡镇里带了头。只是在临水,这样的干部太少了,很多都是吃吃喝喝,无所事事,等着国家救济,等着调动,等着提拔。为了改变这种风气,他作了很多努力,但收效不是很明显。因为大家看得见的是,往往不干事的跑关系的干部,提拔进了县级班子。他这个县委书记算强势,能左右谁进谁不进县级班子,但也有左右不了的时候,上面说要平衡,一个平衡,跑关系的干部就上去了。这县里有一个本土帮,以当时的县长现在的县委书记石怀明为帮主,县级班子里,除了外来空降的干部,籍贯临水的都跟他走得近。石怀明当县长时,就有这方面的反映,三天一小聚,十天一大聚,团团伙伙。只是到他面前,石怀明才表现谨慎,再加上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是上面派来的,不是本地人,所以他这县委书记统得住。但在他要走的前一年,石怀明似乎坐不住了,背地里搞了一些小动作,居然活动到地委书记许刚川那里,将管干部的县委组织部长一职揽到自己的同学手里。他生气的是,用王炳仁当组织部长,他是跟他商量过的,他表示了赞成,没想到他又在背后来一手。从这件事之后,他对他的人品有了一种怀疑。而这李明浩当了组织部长之后,常常在县长办公室进进出出,一些乡镇和部门副职的提拔,从不向他汇报,而是直接上了常委会,让他发了几次火。有一次,他居然说已跟石县长汇报了,常委们听了目瞪口呆,也让石怀明的颈脖涨得通红,尴尬无比。这是个不懂组织程序的组织部长。他还听说,石怀明老婆经常打电话把他喊到家里,直接交代要提拔谁谁谁。这不乱套了吗?陶介林想,要借这次换届的机会,把李明浩送到市委党校去学习两个月,然后把他交流出去,交流到一个僻远的县去,他不是学农的吗,或者让他去市农业局。

      陶介林手里有一份名单,是县里报上去的县级后备干部名单。这些后备干部,大都在乡镇任一把手。他跟唐小山交代,他要到后备干部所在的乡镇去看看,但不能打电话,打电话有准备就看不到真实情况。而这些干部都知道陶介林来了,都以为他在县委招待所里找干部谈话,谁也没想到陶介林坐个车下来了。他一天去两三个乡镇,三天跑了七个乡镇。他去时,有的乡镇书记守在县里没回来,有的乡镇书记在办公室看报纸,有的乡镇书记干脆喝酒去了,醉醺醺的,只有两个乡镇书记下了村组。他们见陶介林来了,都很吃惊,说老书记是微服私访啊,我们都没听到有谁通知。陶介林说:“我是这里的老人,要通知什么。我就是想看看我走了一年之后,这里有哪些变化。”
      陶介林最后去的是云阳镇。镇委书记王炳仁和镇长朱东峰都不在镇里,办公室的人说他们去工业园区了。唐小山就陪着陶介林往工业园去。这工业园在牛桥村,从镇机关走过去只要一刻钟。合资企业宝南服装公司就规划在这工业园区内。陶介林知道怎么走,他没要办公室的人带路。远远的,他们就见王炳仁和朱东峰带几个人在指指点点。
      当朱东峰转身的时候,看见陶介林和唐小山过来了,十分惊喜,他立即招呼王炳仁,几个人迎了上去。王炳仁说:“陶部长您怎么来了?这么突然,我们没作一点准备呢。我和东峰陪市规划院刘副院长带的专家看看工业园怎么规划。”
      “要做什么准备呀,我就是下来走走,来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的工作,看看有不有什么工作要我帮忙的。”陶介林说。
      市规划院的刘副院长见过陶部长,他上来打招呼,说云阳镇的工业园区批下来了,书记镇长催得急,要他们过来做厂房的规划设计。
      “我知道,这工业园区是我手上报上去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批下来了,过去要拖上一两年。”陶介林感慨说。
      “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以后,我们感觉市里办事的速度快多了,没要我们去催,就批下来了。”王炳仁说。
      “这工业园区你们准备怎么干?”陶介林问。
      王炳仁瞥一眼东峰,东峰接过话,说:“镇政府把里面的三通一平做好,然后,宝岛绸缎公司拿钱来建厂房,有了厂房,等着来的企业就可以入住了。”
      “你们把宝岛公司当财神爷了?”
      “我和王书记找了刘志光,他愿意投资,厂房的产权是他的,他就收租金。资本家算帐细,不会做亏本买卖呢!”东峰说。
      “好,又是一个大手笔,我为你们高兴。”陶介林说。
      “您这次来是考察干部的,您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呢?听说,您住县委招待所,我们想去看您,又不敢去,怕被人说成跑官。我们只好在家老老实实等组织部通知我们什么时候去谈话呢。我们还在想有不有机会见到您。”王炳仁说。
      “我来你们这里不也是考察吗?我们不也见面了吗?到市里去工作了,可我仍然牵挂这地方啊!我看了一些乡镇,有的多少有些变化,有的起色不大,唯独你们的变化最大,而且你们的精神状态很好,都在干事创业啊!”陶介林感慨说。
      “谢谢您的鼓励。我们陪刘副院长已经看完了,他们要回去画图纸了。我们陪您去看看绸缎一条街怎样?他们现在可热闹了。”王炳仁瞥着陶介林,问。
      “行。”陶介林兴致勃勃地说。

      石怀明知道,他跟陶介林汇报干部安排的意见,陶介林不一定全听,但是按照程序他还是要说。他也必须说。他如果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说出来,那太对不起县委书记这位置了。这次县级班子中,有到龄退休的,有从政府转去人大、政协任闲职的,有五个空出来的县级干部职数,可以从县里后备干部中提拔。石怀明想通过这次调整,把自己满意的听话的干部提拔进班子中来,这样,县里的事情就顺了,他就可以一个人说了算了。好在他把他要提的对象全都列进了县级后备干部名单,这是要提拔干部的前提。这也是让他暗暗得意的。再怎么选,不会超出这名单吧,这不也是你们组织部要求的吗?
      在陶介林带队考察之前,他去了□□许刚川那里。许刚川当专员时,他当县长,接触一多,就建立了联系,时不时送点土特产表示心意,这种关系就更加密切。他跟许刚川说了他在干部方面的一些想法,许刚川说为时尚早,一切等考察之后再说。他说考察是陶介林负责的,他不一定会听他的意见。许刚川就说他当地委书记时还好说,现在他同我是一个班子的人了,又是组织部长,我不能老越过他呀,谁都知道他是一根筋!
      “那您怎么用了个‘一根筋’当组织部长?”
      “我有什么办法,用他我有权力吗?他可是洪部长最欣赏的人。你今后也要注意,在干部方面有什么事,应该主动跟他汇报沟通,别让我为难。”许刚川说。他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接着说,“我也会跟他讲讲,注意多听听县委一把手的意见。”
      石怀明从此知道许刚川有许刚川的难处,他也知道许刚川这□□当久了,开始打官腔,不再是当专员时那么好说话了。“哎!大有大的难,小有小的难;不当一把手有不当一把手的难,当了一把手有当一把手的难,人生何处不难!”他这样慨叹。
      这次陶介林来考察,石怀明对自己心目中要用的人筛了又筛,要上的人全由他说了算可能做不到,但该上的一定要在这次用上去,不管用什么办法。在重点中他还有重点,比如老婆的一个表弟、鸭江乡党委书记石光辉,当了五年的乡长和书记,应该上来当副县长了,不上来,老婆天天吵。还有唐学武,城关镇党委书记,常陪自己打牌喝酒,忠心耿耿,又是一个乡出来的,最会来事,眼眨眉毛动的,不上他又上谁呢?
      外面是绵绵细雨。接连晴朗了十来天,竟然下起雨来。雨从灰暗的天空洒下,落在树木上,落在泥土里,萧萧飒飒,叫人不免生出无名的惆怅。石怀明举个雨伞,走路去县委招待所,陶介林从下面回来了,他在那里等他。街上行人都是步履匆匆的,也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他们有怎样的心思。石怀明心里有事,他明白他是要去为自己要用的干部进行争取的。他的目的很明确。
      秋风过后的树木,几乎落尽了叶子,沉默地站立着。在街角边的屋檐下,有一个烤红薯的摊子,一个中年人守着一个灰色的大火炉,在翻烤红薯。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给他的身影勾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晕。街上的雨雾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十分温暖诱人。石怀明忽然想吃烤红薯了,他想他还是小时候在家里吃过母亲烤的红薯,长大之后就再没有吃过。长大后读书,工作,为了进步,为了当官,为了权力,为了玩乐,哪有时间去怀旧?这人性啊是贪婪的,人性中有幽暗的深渊,有悬崖和陷阱,但为了获取绝对权力,哪顾得那么多呢,哪容左顾右盼呢!
      他在烤红薯摊边站立了一下,摸摸口袋,最终没有买烤红薯。他要在很多年之后回老家的村子,亲自动手做烤红薯吃。他的母亲88岁了,已做不动烤红薯了。那时他吃烤红薯时,他会在恍惚中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在秋雨里,站在街角烤红薯摊前的情形,他的眼睛是潮湿的。

      陶介林已听了考察组对干部考察情况的汇报,对大家口头推荐集中的几个人有了数,这也是他过去比较看重的几个人。最后,他要听听石怀明的意见。如果石怀明的意见跟大家说的基本一致,那就好办了。
      “您要我汇报,我就全说说?”他这样跟陶介林试探开头。
      “全说,毫无保留。”陶介林坦诚地说。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低头写了几个字。
      在陶介林低头的瞬间,石怀明瞥了陶介林一眼。他已经看到陶介林有稀疏的白发了,也没染一染。记得刚来临水当县委书记时,陶介林还是一头乌发。而自己,也过了五十,也有白发了,真是时光如水淡淡流。在时光的流逝里,自己当常务副县长、县长,当县委书记,竟因为当官这感觉的美好和孜孜不倦向权力的追求,忘记了时光逝去,人生渐老。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获取权力吗?不就是光宗耀祖吗?不就是玩最好玩的,吃最好吃的吗?可自己当上县里的一把手,怎么还有那么多的烦恼呢?还要为别人的提拔操心,或许是自己太讲义气,答应了那么多身边人的提拔,或许是为了自己说一不二的权威。哎!他轻叹一口气,自己是个操心的命呢。
      陶介林要他全说,陶心窝说,他就想陶介林的态度是诚恳的,心想莫不是许刚川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多听我的意见?于是他就跟陶介林汇报了几个要从政府班子转去人大、政协任职的人的情况。陶介林说到龄就去,这是有政策规定的。石怀明就说副县长程为宝差三个月就是五十五岁了,可以去人大政协了,陶介林笑笑,不置可否。
      然后,他又汇报说县委副书记王新高有能力,有闯劲,当过组织部长,原则性也强,是能干事的,可以到市里或其他县去安排个正职。陶介林又笑笑,他显然知道石怀明的用意,老石这人有小心思,他是想把王新高推走,把听他话的组织部长李明浩用上来。他故意问那谁接替王新高任副书记呢?石怀明果然说,目前成熟的,就是李明浩了。
      陶介林不置可否。石怀明又说常委班子里几个人的情况,说政法委书记刘志钢到龄要转去人大了,可以城关镇委书记唐学武用上来,宣传部长石小红到龄要转去政协了,可以把黄桥乡党委书记用上来。常委班子和政府班子空缺五个职位,他推了七个人,说这七个人都是比较成熟的干部了,改革开放意识强,能干事啊!
      陶介林对石怀明说的可以提拔的七个干部,都比较熟悉,都是临水籍的,属于石怀明本土帮的。石怀明没有推云阳镇的王炳仁和朱东峰,而这两位干部,是在跟县级干部和科局级主要干部谈话中,推荐得比较集中的。石怀明以人划线,把这两个非他的意中人,排除在他的视野之外了。一个班子,应该五湖四海,这既是民主的需要,也是主要领导者的胸怀,不能清一色。想到这里,陶介林直率地说:“你说的这些干部,跟考察组在谈话中了解到的情况有些区别。我想问问,很多同志都推荐了云阳镇的两位主要领导,你怎么看?”
      “哦,王炳仁和朱东峰这两位同志的确不错,他们也是后备干部。我的想法是,云阳镇现在工作的来势好,如果他们离开了,他们进了县级班子,那云阳镇的工作失去了连续性。下次吧,干部不是经常交流变动的吗,下次提拔的机会再考虑他们。”石怀明说。
      “那你说的其他几个可以提拔的干部,不都在乡镇工作吗?他们的工作就不要连续性了?”陶介林有些不悦,他的目光像医生的目光一样,直盯着石怀明。
      “那不一样。那些乡镇本来起点就不高,有些还比较偏远,有的还没脱贫,谁干都一样。这些同志在这些贫困的乡镇工作,本就吃了很多亏的。组织上不应该忘记他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要不能,以后谁还愿意要贫困乡镇工作呢?”石怀明说,他说得堂而皇之,毫无愧色。
      “怀明啊,我们用干部要凭能力,凭实绩,我也很赞成你说的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可你说说,你推的这几个同志有一点点实绩吗?为脱贫想过一点办法吗?我去鸭江乡时,那个乡党委书记石光辉跟几个乡干部喝得醉醺醺的,最后是办公室的人在麻将馆把他找到来见我的,你却推他来当副县长,这怎么能让组织放心呢?调整他们是对的,把能干事的干部用到乡镇主要领导的岗位上去,可调整他们不是只有提拔这条路呀!要说老实人,我倒觉得云阳镇的王炳仁和朱东峰算是老实人,不跑不送,一心干事创业,哪个乡镇包括城关镇有云阳镇的变化大吗?”陶介林说。
      其实石怀明在谈论对县级班子里干部的看法和推荐提拔名单的时候,陶介林就知道他的小心思了。石怀明推荐的唐学武、石光辉几个人,都是在他当县委书记期间不受重用的,只知道跟着石怀明几个人吃吃喝喝,根本不干事,等他一走,全用到乡镇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了。这些人怎么能提拔呢?这不胡闹吗?这会鼓励一种什么样的用人导向呢?他突然觉得,过去石怀明在他面前装得太像了,现在本相露出来,毫无顾忌搞本土帮和老乡圈。他是县委书记,他把心思用在这方面,又怎么带领临水干部群众去进行改革开放的伟大事业?
      陶介林后悔交错了班。他想他要阻止他这样做,因为放任他,反而会害了他。这次他还听了县长肖练军和县委副书记王新高的意见,他们都对石怀明有看法,说他基本上不抓经济工作,不抓招商引资和大项目,把干部的人头拨弄来拨弄去,一个月要研究两三次干部,有的乡镇和部门,有五六个副职了。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传达之后,其他的县都热火朝天地动起来,而在临水,只听雷声,不见雨水,只有一个云阳镇有欣欣向荣的景象。幸好有一个云阳镇!想到这里,陶介林心里决定,回去以后,要跟□□许刚川好好汇报一下临水的问题,汇报一下石怀明的问题,包括他老婆干政的问题。他知道许刚川跟石怀明有些私交,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谁叫自己是组织部长呢!
      石怀明被陶介林说得脸上有些涩涩,陶介林的话不重,但句句都像在敲打他。他的鼻翼开始微微地抖动,他的内心生起不满和恼火,你陶介林当县委书记时用人不一样体现你的意志吗?怎么我当县委书记了就不行了呢?用干部不能体现自己的意志,那我当什么县委书记!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尴尬地笑笑,却是干涩的冷笑。
      房间的窗子是虚掩的,有寒风吹进来。窗外尽是树木的窃窃私语和互相碰撞的声音。房间里的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
      “怀明啊,你说的我都听了,也记录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陶介林这样结束跟石怀明的谈话。

      东峰被提名为副县长候选人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1992年12月18日,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的前两天,市委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曾佑光来临水。他先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跟县委书记石怀明交换意见,关上门说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石怀明一脸的不高兴。然后,他让办公室通知下午召开全县乡镇和县直部门主要负责干部会议。县几大班子成员都参加。大家猜测曾副部长是带着干部任免文件来的,是来宣布干部升降去留的。于是有的打探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五花八门;有的说看见石书记了,脸上没表情,也没陪曾副部长吃饭,只有县长肖练军和副书记王新高作陪,这说明这次干部任免大大出乎石怀明的意料,他不满意呀!有的干脆早早地到会场,等待正式的官方发布。
      王炳仁和东峰是一同坐吉普车来县里的,也早早地到了会场。两人走向会场的时候,东峰忍不住说:“这次你应该上去了,陶部长亲自来临水考察,他是看重你的。我是真心希望你提拔,你有能力,有资历,不提你提谁呢。想到你要走,留下我一个人在云阳镇,我还真有些空荡荡的。”
      王炳仁说:“那可不一定,我不是石怀明的人,进不了他的圈子,我也不想进。不提也好,我们两人在云阳镇再干几年,云阳镇肯定能有大变化。”
      王炳仁叹了口气。他说得虽然轻松,好像泰然自若,但他其实一直在跟自己的患得患失作斗争。有提拔的机会哪有不想提的呢?只是他每次向石怀明汇报工作,石怀明要不心不在焉,要不公事公办,打着官腔,他就知道他进不了他的圈子,他的圈子太小了。虽然有民意,有很多干部都跟他说推荐了他,但民意有什么用?县委书记这一票很关键,石怀明不点头,他怎么可能提拔?“他不交流我免掉我,就算烧高香了。”他心里想。
      车子快到县委礼堂门口的时候,王炳仁要司机停车,他要和东峰下车走走。走了几步,他好像若有所思似的,停住脚步,摸摸胸口,对东峰说:“上个星期我到县里开会,碰见程为宝了,他说他推荐了你。我还听说有不少干部推了你。说不定你这次上去了。要上,我估计是当副县长,我也是向市委考察组的干部这么推荐你的。”
      “程为宝和你对我是关心,是好意,但我有自知之明。这怎么可能呢?我想都不敢想。”东峰平静地说。他迈开双脚向会场走。王炳仁也跟着往前面走。脚下是踩着落叶的沙沙声。
      石怀明主持了下午的大会。会上,市委组织部曾副部长宣布了市委关于干部任免的决定。先是免去现职的:免去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李明浩职务,调市农业局任副局长;免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石小红,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刘志钢和副县长李山球的职务,提名为县人大副主任候选人;免去副县长赵龙兵的职务,提名为县政协副主席候选人。然后是提任新职的:云阳镇委书记王炳仁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长职务;陈桥乡党委书记李四兵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职务;云阳镇镇长朱东峰和城关镇党委书记唐学武提名为副县长候选人;市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刘友军调任临水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职务。
      曾副部长宣布完干部任免文件,又作了一番讲话,说这次干部任免,充分听取了临水干部群众的意见,体现了民主,是从临水改革开放的大局出发所作出的决定。他要求全县各级干部都要跟市委保持一致,拥护市委的决定,要在即将召开的县人大和县政协“两会”上贯彻市委意图,保证提名人选全部当选。
      曾副部长讲完话,大家热烈地鼓掌。但细心的东峰注意到,主持会议的石怀明表情木然,冷得像块墓碑,全然没有往日的笑容可掬。他只是机械性地拍了几下巴掌。在曾副部长讲完话之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要办公室准备稿子长篇大论,而是简单地强调了几句,提了几句要求,然后宣布散会。
      石怀明的不高兴谁都看出来了。他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他的心情像外面的天色一样阴沉,一样压抑。李明浩调走,没有一点征兆,大家都知道李明浩是他的人,李明浩一走,在干部方面就少了一个操盘手。李明浩的安排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他本是学农的,到市农业局当个排名最后的副局长,没什么权力,倒是专业对口了,也进了市里,这样的安排,陶介林算是关照了。但提拔上来的几个人,只有城关镇的书记是他的死铁,其他的都离心离德呀!而且云阳镇一下上来了两个,这让他大失所望,郁闷至极。曾副部长跟他通报干部任免决定时,他发牢骚,说市委根本没听他的意见。曾副部长说组织上听了方方面面的意见。这明显是搪塞,是打官腔,这方方面面的意见不就是陶介林的意见吗?这下好了,让王炳仁当了组织部长,他不是自己人,以后干部方面的很多事情怎么落实得下去呢?这分明是安插在他身边的克格勃,是要牵制他呀!还有朱东峰,三十三四岁,虽有些能力,有些思路,也做了些事情,可他毕竟年轻啊!让他来当副县长,怎么服众?最重要的,他不是自己人,跟自己若即若离,他要感恩的是陶介林。好在副县长还要人民代表来选,这就看他选不选得上。自生自灭,由他去吧!还有,程为宝年龄就差两三个月,没去人大,还留在政府里,这也是让他烦心的。程为宝自恃资历老,对他也是若即若离,在他当县长时就跟县委书记陶介林走得近。好在唐学武上来了,有他在政府里,对政府班子里的人也是个掣肘,就让他当一双自己在政府那边的眼睛吧!可几个空缺位置就上了他一个自己人,而且没进常委,太让人失落了!他的心好像被撕成了碎片似的失落。
      他陪曾副部长离开会议室,脚步有些沉重,有些颤抖。路边树下的叶子都已落尽,在青灰色的天色里沉默着,有一种寥落的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峰看着石怀明陪着曾副部长出了会议室,他原本想追上去打个招呼,但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激动什么呢?他责备自己太不成熟,太沉不住气。他知道按照程序,石怀明或曾副部长会主动找他和提拔调动的几个干部谈话,他无需找上门去。他反转身,向王炳仁道贺,王炳仁正在跟人说话,也转过来向他道贺,说30多岁的副县长,全市没几个,年轻有为啊!我们的政府班子里从此有朝气了。
      这时,有很多参加会议的人过来打招呼,向他祝贺。看得出,他们的眼神有真诚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不自在的,有失落的。东峰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尽可能平静地说:“谢谢大家的关心,还没选呢,祝贺还早了点。”
      “选不就是个程序吗?没问题,我们支持你。”说话的是城关镇镇长徐小冰,他带人到云阳镇参观过,觉得东峰年纪虽比他轻,但更老练,又是为村民办实事,又是招商引资,他心里服他。

      在县里,东峰去了程为宝的办公室。在会场上,他来不及跟程为宝打招呼。他要谢谢程为宝对他的推荐。程为宝对东峰来看他,心里感到舒畅,高兴。市委组织部来考察的干部跟他谈话说,要推荐年轻干部,他推了东峰,他的理由是东峰做的成绩有目共睹。他想他只是推推而已,他相信很多人都会推东峰,在全县的乡镇正职里,数他最年轻。他不相信东峰真的会作为副县长的候选人,他没想到他能提拔这么快,连镇委书记的过渡都没有。他听到曾副部长宣布时就想,这是不是洪伯军打了招呼呢?东峰跟洪伯军的女儿是同学,但他又否认了。洪伯军这人正,只认做事的人,不会为跑官的人打招呼。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东峰做事实在,也有运气,赶上了用年轻干部这趟车,像1983年机构改革用“地大右”一样。东峰进了班子也好,把政府班子的平均年龄降低了。这是好事!
      “谢谢您,程县长,您一直是我的引路人。”东峰谦逊地说。
      “我真的为你高兴。”程为宝说。他的面孔热烈,是发自内心的。东峰在他的手里当上村长,尽管当时是为了去紧跟形势,去讨好时任县委书记洪伯军,但他毕竟用了他。他用他用对了。回想□□那些年,自己做过很多荒唐事,对朱家也做过抹良心的事,他当时用东峰,也有想弥补对他父亲亏欠的意思。东峰从未计较他,跟他亲近,有胸怀,有气度,是能成大事的。
      看到东峰穿了件夹克,没穿毛衣,一脸英气,而自己已穿上厚厚的毛衣了,他感到年龄的差距。他感慨地说:“我是华发早生啊!这以后的事业,都是你们年轻干部的。你知道吗?我这次差点去了人大,石怀明是想让我去的,他找了我,要我主动向组织提出来。我没有主动提出,我要过两三个月才满五十五岁,不符合换届时年满五十五岁转去人大政协的政策规定。搭帮陶部长来考察,把我留在政府班子里。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之后,改革开放的形势这么好,我还想在政府班子里干一届,还想干几件事。我这个人哪,一直活到现在这时代,才算活明白,才觉得人生有了意义。”
      “您是老领导,我们都靠您传帮带呢。”东峰说。
      “以后在一个班子了,还什么老领导老领导的,我们是同事了。”程为宝说。寒喧的话说完,他亲自动手给东峰沏了杯茶,说,“这是只有我们临水才有的秋龙井呢,你尝尝。”
      东峰离开程为宝办公室之后,又去看了农业局长袁正太。他一直视袁正太为老领导,每次到县里开会,只要能抽出时间,他就会去袁正太的办公室坐坐,或者,请他出来,到辉辉小吃店吃碗馄饨,说这是从云阳镇搬出来的馄饨店。他心里对袁正太既充满感激,又满怀歉疚,认为是自己三弟西峰的一篇调查报告让袁正太降职的,直到袁正太当上了农业局长,恢复正科级实职,他的心里才好受一点。袁正太当上农业局长后,他和王炳仁正在县里开会,要请袁正太吃饭喝酒,袁正太说还是去吃馄饨吧,我喜欢。
      袁正太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淡淡的人,宠辱不惊,不喜形于色。坐冷板凳的这些年,他把精力用在研究农业产业化上,读了个农业经济的函授本科。这次市委组织部考察换届人选,他推了王炳仁和东峰,他认为他们都是能干事干得成事的干部,临水要发展,就需要这样的干部。他没想到东峰来看他,他说:“以后,你是我的领导了,你不能老这么来看我,别人会说闲话的。”
      “哪能呢?您是我的老领导这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我是您手下的村长,您又让我当上镇计生办主任,没有那一步,我哪能当上镇长?”东峰真诚地说。
      “你比我干得好,你看你这几年干了多少事啊!单凭招商引资这一块,就非常了不起。现在时代这么好,给你更大的舞台,你一定能干更多的事。这一次我推了你,我也知道我那一票无足轻重,我就是个农业局长。我是对临水有感情啊,希望临水好,希望自己的家乡好!”袁正太说。
      袁正太的话,让东峰为自己的毛躁感到羞愧。他像受到洗礼似的,有震撼的感觉。自己还为能当上副县长而沾沾自喜,却没有意识到会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是一种殷切的期盼和嘱托。当官是一种虚荣,一件外衣,一件装饰品,是一件美好的珍宝,从当村长开始就是这样。当官既让人长足精神,长足力气,有时也是一种负担,以同一节奏跟他生活在同一个激流中。想到这些,他的脸上沉静下来,他想自己不能辜负了所有推荐他的人,不能辜负了老百姓,不能辜负了这时代。
      “我会努力的。”他说。
      离开袁正太办公室时,袁正太似乎还有话要说,欲言又止。东峰转身的刹那,他叫住他,说:“过一天就开人大会了,今明两天,各乡镇的人大代表报到,你要不要我陪着去他们的驻地走走?我听说,有人做你的反面工作,把工作都做到我这里来了。”
      东峰全身抽搐了一下,明亮的目光蒙上了一层烟雾,他茫然地问:“做反面工作就是不选我?”
      “还是当年你弟弟西峰写了那篇调查报告的事。那财政局长唐海峰的独生儿子唐地举判了刑,免了职的工商局长唐茂林,还有县人大退下来的副主任唐波,他们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件事。按理这不关唐波什么事,但他们是一个祠堂的,是本家。别看他们都退下来了,但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能量不容小觑。如果陶书记还在这里当书记,他统得住,但现在是石怀明当书记了。他们跟石怀明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袁正太忧心地说。
      “当年的事,对您的影响也大呀。您又不计较我?”
      “当年那事,我的确有责任啊。再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袁正太坦然说。“哎!”他叹了口气,“我也劝了他们,可人年纪大了,就偏执,一条路走到底。”
      “谢谢您的提醒,但我不想去做工作,一是我跟那些人大代表并不熟,怕弄巧成拙,或授人以柄;二是既是组织上提名,我个人去跑也不合适。”东峰说。他的情结有些低落,有了心事,感觉好像有人突然给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条铁链似的。
      “你真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也是我一直看重你的原因。可是,官场上的事就是复杂微妙,像深渊似的。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但愿人大代表有双雪亮的眼睛吧。”袁正太叹息着说。他想了想,接着说,“我会把这些情况跟炳仁说说,他现在是组织部长,让他盯着点。或许,选举的事没有我想像的那样糟,你还是要精神点,把心放宽点。”
      东峰对自己能不能顺利当选没了底。他离开袁正太办公室之后,不知道去哪里。按他和王炳仁跟镇人大主席的约定,由镇人大主席明天带镇里的县人大代表来县里报到,他和王炳仁在招待所住一晚等他们。现在他不想去招待所了。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街上人潮汹涌,一波一波的,已不是过去的三三两两,冷冷清清了。他站在大街上,仿佛在一个孤单的岛屿,在茫茫的人海里沉浮。他像一只对大风暴来临有感应的鸟儿,忐忑不安。他不再踌躇满志,阳光灿烂。他有意识地使劲用力迈着步子,但他无法把那一切看不见的思虑和低落的情结从身上抖落。
      阴沉的天空好像要下雪了。树上有麻雀在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地叫着,那灰褐色的羽毛,被风吹得乱纷纷的。为什么是麻雀而不是喜雀的歌吟呢?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辉辉小吃店的门口。他走近那靠窗的座位。那座位似乎永远都为他留着。他请袁正太吃馄饨时,每次来那座位都是空的。那座位是他和若晨相对而坐过的。他突然想起若晨。若晨现在过得还好吗?听说她已经结婚了,一定幸福如意吧。如果若晨在,他要跟她说他的喜和烦,说他的惆怅,说他的忧伤。他相信,若晨会懂他的心事,能勘破他人生的全部奥秘。
      “来一碗馄饨吗?”老板在厨房里吆喝。
      “好!”他说。

      临水县人民代表大会在寒风刺骨的下雪天如期开幕,在热烈的掌声里开幕。天气虽冷,但代表们的心是滚烫的。他们听县长肖练军作工作报告,他们还将行使权力,用粗糙的手来填写选票,选举两位副县长。热热的哈气呼出来,白花花的,同雾气纠缠在一起,在会场里不断缭绕,殷勤而欢快,仿佛满含喜悦的祝福。
      云阳镇的县人民代表最兴奋。代表团的领队、他们的镇委书记当了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他们的镇长又要当副县长了,他们恨不能马上就投票,马上就选举。南塘村村长付大鸣是县人大代表,他挂个人大代表的胸牌,在会议的间隙,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主动地跟同一个代表团的人打招呼,说朱镇长是我们一个村的呢,当过生产队长,当过我们村长,每一步都没落下,他人可好啦,你们要把票投好!
      “那还用说吗?朱镇长为我们村做了多少好事。我们村通往镇里的那座桥,就是朱镇长带头捐款修的。”一个说。
      “我要代表我们村的贫困户给朱镇长投票。”另一个说。
      “我会投票。我只是担心朱镇长走了,那工业园区还办得下去吗?”说话的是一个食品作坊主。
      “他当了副县长,说不定还管这一块呢。岂不更好!”有人说。
      代表们的情绪很热烈。东峰心里却苦笑。他知道他们的真心待他,是好意。他用心换来了心。可是,他们全然想不到,鸭江乡的县人大代表联名提出了新的副县长候选人——他们的乡党委书记石光辉。这样,就出现三个副县长候选人了,有一人必定要落选。
      披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退休的县人大副主任唐波从这个代表团到那个代表团,他逢人就说:“给个老面子呀,投唐学武和石光辉,学武是我本家,光辉是石书记的亲戚。”原财政局长唐海峰和原工商局长唐茂林干脆把一些人大代表请去了饭馆酒店,要求选唐学武和石光辉。他们说得很直白,唐学武和石光辉给我们好处,朱东峰又能给我们什么好处?听说他家祖上还不是我们临水的,是北方的,是不折不扣的外乡人。
      很多代表不认识唐学武和石光辉,也不认识朱东峰。既然唐学武和石光辉这边的人请吃饭喝酒,还发红包,选唐学武和石光辉!农民代表看重现实,看重利益,他们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官场里的恩恩怨怨和争争斗斗,那又关他们何事?
      12月24日上午,选举结束,县人大主任陈荣宣布选举结果:唐学武、石光辉当选副县长,朱东峰离过半还差两票,就是说,东峰以两票之差落选。

      会议为选举结果热烈鼓掌。新当选的副县长唐学武和石光辉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向全体代表致意。他们显然都猜测到选举结果,他们都商量好似的,穿着崭新的黑色西装,系红色领带。他们站起来后,掌声又响起来。
      东峰尽管有选不上的思想准备,但落选的事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仍有被抛弃在雪野的感觉。孤单可怜,弱小无助,比真正的坚冰,还要冷酷十分。他的四肢像瘫痪了,好似电击中了骨髓。其实在投票的时候,他的内心就紧张得像一把绷很紧的弦。如果没有提名副县长这回事,他不会有任何的想法。可市委偏偏提了名,人民代表没有投票给他,将票投给了半路冒出来的、没有被组织上提名的石光辉。他心里难受,落寞。他感到四周的目光复杂,同情的,刺人的,奚落的,幸灾乐祸的,都有。他木然地礼貌地鼓掌,呼应着会场的热烈气氛。
      他想的是,他以两票之差落选,假如多两票,他就过半了。但世上没有假如二字。两票,是朱家的魔咒,再一次显灵,他没有逃过。二弟南峰以两分之差落榜,三弟西峰第一次高考也以两分之差落榜,他去参加地区的龙舟赛,也以两秒之差屈居亚军。这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命运之神的捉弄?
      他身后的云阳镇代表团爆出来的掌声是稀稀落落的。他们都很吃惊,从心里滋生出的一种模糊的沉重一直蔓延到脚底,脚底透着寒意。他们为自己的镇长难过,他们失望至极,他们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们情绪沮丧,个个郁郁寡欢。
      “要是我们云阳镇多两个代表就好了,就会多两票。”一个说。
      “镇长,对不起,我们没努力。”一个说。
      “谢谢你们了。不过没关系,我不还是镇长吗?以后我们仍然在一起。大家高兴点吧!”东峰安慰难过的代表。他强装一副笑脸,做出镇定的不在乎的表情。
      东峰拖着机械的脚步跟着代表们走出会场。他出门时就听到有人吆喝着新当选的副县长请客。唐学武和石光辉在前面走,响亮地答应:“请!请!”他们侧身时见到了东峰,东峰迎上去,伸出手,说:“祝贺你们啊!”他们尴尬地握手,说:“同贺,同贺。”
      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东峰和他的代表团代表向驻地招待所走去。走出会场不远的时候,他竟然看到了杏芳。
      杏芳系个红围脖,站在街口的雪地里,朝他挥手。“你怎么来了?”东峰几步上前,问。
      “付大鸣昨天就打电话告诉我了,说你今天选副县长,村里人都知道了,陈二苟还在大喇叭里报喜讯了。”杏芳说。
      “这脸丢大了。我没选上,差两票。”东峰说。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我昨晚就右眼跳,所以我一早就来了。我刚刚在会场外,我也听到了。不当有不当的好,你要选上副县长了,我和小石头不都要跟你一起到县城里来吗?把妈和小雯他们几个留在家里,我们也不放心。”杏芳淡然说。她安慰他。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她把手插进东峰的胳膊,拥着他向前走。
      “不跟我们去招待所吃饭吗?”付大鸣踏着积雪追上来,说,“要不杏芳也跟我们一起去,吃完饭我们就回家去。”
      “不是散会了吗?今天把他交给我,我陪我老公回家。”杏芳对付大鸣说。
      “也好。”付大鸣木木地看着东峰和杏芳往前走。他不知他们去哪里,或许是漫无目的的吧。他想,让杏芳陪陪他也好。
      他不知道怎样安慰东峰。他心里比谁都失落,都难受,都愤懑。东峰让他牵头成立建筑公司,又推荐他当村长,在他的支持下,建筑公司和村里都是红红火火的。因为东峰,他家里和村里的人过上了好日子。他是代表村民们来投票的。东峰年纪虽比他小很多,但沉着老练,既有胆识,又有担当,又没私心。当镇长几年,镇里大变样。这样能干的人,就该上到更高的位置。可那个鸭江乡的石光辉凭什么活动把自己弄上去,把东峰弄下来?这官场怎么这么不择手段,这么不要脸!
      大雪下着下着就透出了湛蓝,天空明光耀眼。雪把什么都覆盖住了,白茫茫的一片。街上没有什么车,过道口的汽车上也落了一层雪,不知是谁拿手指在上面写了小狗狗几个字。小过道里,七扭八拐的车辙被新雪覆盖了,显得干净而平坦。电线杆也变粗了,百花花的横在半空中。平常热闹的街上,只有小孩们在雪地上玩耍。商铺的门都是打开着的,有三三两两进进出出的人。街角边上的屋檐下,烤红薯摊子冒着热气,炉火旺旺的,把烤红薯的那中年男人的脸,照得通红。那男人跺着脚,是冷。诱人的香味从烤红薯摊向四周弥漫。东峰停住脚,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中年男人边烤红薯边跺脚,那是一双粗糙的暴着青筋日渐苍老的手。那是真正农民的手。他执一把火钳,翻过来覆过去地烤着红薯。那中年人抬头看见摊子前面站了两个人,就问:“来一个吗?红心的红薯,甜得很呢。”
      “来两个。”东峰说。
      当他和杏芳接过有些烫人的红薯的时候,觉得全身温暖了很多。东峰说:“小时候,我娘在柴火灰烬里烤的红薯很好吃,她选着去烤的红薯都是不大不小。连不爱吃红薯的老三老四也要忍不住吃一个,吃一个肚子就饱了,不喊着叫着要吃其他东西了。我娘其实聪明着呢,变着法子让我们填饱肚子。”
      “我小时候也喜欢吃烤红薯。不过,我家里我爸烤的红薯比我妈烤的好吃。”杏芳说。
      吃过烤红薯,杏芳问:“饱了?”
      “饱了。”东峰说。
      “你其实容易满足呢。”杏芳说。
      一种忧郁的阴影在东峰脸上挥之不去。他突然想到当年当村长时为南峰被关的事在县城求告无门的情形,四处都是冷眼和淡漠。原本这县城就不是属于他的。他想了想,说:“我是农民,一个五大毕业生,现在才读个函授本科,我从未想过会当国家干部,会当镇长,可是我当上了国家干部,当上了镇长,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一直是受命运宠爱着的。其实我当镇长就应该满足了。我所有的工作,我所有的努力,不排除有做给上面看的因素,但更多的是想改变云阳镇,让云阳镇越变越好。云阳镇是我们的家乡啊!可没想到组织上会提名我当副县长,市委组织部曾副部长跟我谈话说是凭实绩用干部,是班子里需要一个年轻干部。组织上看重,倒使我有了想法。我心里其实是渴望能够到更高的位置上的。你说,我是不是变了,变得不满足了,变得有功利心了,变得患得患失了,变得面目全非了?”
      东峰反省自己,审视自己。他的眼睛是红红的,痛苦而茫然。
      “你没变,从读书时代开始你就是上进的呀。上进有什么错呢!在官场里的人谁又不想当官呢?就像做生意的人谁都想赚钱一样,只是两条道不同而已。你说,如果能给你一个更大的平台,你不可以做更多的事吗?做事是没错的。做事的人在官位上比不做事的人在官位上好,这是我们老百姓希望的。”杏芳说。她想了想,继续说,“饱食终日的人并不比挨饿的人少一些欲望,这是人之常情。何必自责!”
      她的意思是到了镇长的位置,当然想追求更高的位置。人是不满足的动物。这没有错。她在会场外听到朱东峰落选的消息之后,就一直想着思索着怎样安慰自己的丈夫。其实为了丈夫,她放弃了她创办的服装厂的控股权,昨天晚上她还在想,如果东峰当了副县长,她要逐渐从服装公司退出,她不能影响了丈夫。东峰落选,她感到委屈和难受,但她知道一心向上的东峰比她更委屈和难受。她不知道怎么宽解丈夫,她知道落选对丈夫的打击是巨大的,对于一个从政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落选更大的打击呢?就像要飞的雄鹰忽然折断了翅膀,只能发出落寞的哀鸣。
      她紧紧挽住东峰的胳膊,说:“要过元旦了,你也有假,我们去南峰那里看看怎样?去感受一下南边的气氛。”
      “你是怕我想不通吧。我没那么脆弱呢。”东峰说,“不过,我的确也想到南边去看看。陈满爹的儿子陈小东不是在东莞吗?他几次来家里要我去看看。我们先去东莞,再去深圳。”
      东峰想到了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个秋日黄昏,一身光鲜的南峰跟他说过的话。南峰邀他去他的公司,对于他的人生也是一种选择。大丈夫志在四方,在哪里不是干事创业呢!
      雪野无尽头,酷寒入骨。街上有公共汽车慢慢开过来了。杏芳两目弯弯,说:“我们回家去?”
      “回家去!”

      东峰不知道,他的落选,成了岳州市最大的新闻,是全市十四个县(区)换届中唯一落选的副县长提名人,而不是组织提名的、由人大代表联名提名的石光辉选上了副县长。
      □□许刚川听到情况汇报时,批评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考察干部时,没有选准人嘛,为什么把一个选不上的人作为提名人了呢?”
      说完这话,他眼前突然闪现一幅画面:1991年12月28日,洪伯军部长视察云阳镇之后,由镇长朱东峰陪着去了南塘村。那朱东峰就是这次落选的副县长提名人。当时洪伯军还用欣赏的口气向他介绍说东峰是全省第一个推行分田单干的生产队长出身。那朱东峰跟洪部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来这事只有陶介林知道。看上去,朱东峰是干练的,组织考察说他有思路,业绩突出。可落选的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紧锁眉头,双唇紧闭。
      岳州市委向省委组织部写出了县(区)换届情况汇报,提到了东峰落选的事。洪伯军部长在情况汇报材料上作了批示:“是提名不合适还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落选,希望岳州市委就此调查,并写出专门报告。全省还只有一起落选的事例呀!”
      在接到洪部长的批示之前,陶介林就对去临水指导换届工作的曾副部长发了一顿脾气,说你也是老同志了,怎么能出这样的事呢?这下让我们岳州在全省扬名了。让市委提名的候选人落选,那个选上去的石光辉在考察时就没几个人推荐,一个不干事的专靠吹牛拍马的干部,居然当上了副县长,这不是笑话吗?曾副部长委屈地说,我提醒石怀明几次,可他总搪塞说选举没问题呀。
      临水县委组织部长王炳仁来汇报了。他说,在开大会之前,县农业局长袁正太来找了他,说了东峰的弟弟当年写调查报告的事,受那件事的影响而处理的几个干部,纠集一起找老乡关系,找人大代表,明确说不要选朱东峰,只选唐学武和石光辉。石光辉跟石怀明书记的老婆是亲戚,他们串到了一起。他们要袁正太也不要投东峰的票,要他参加他们的聚餐,袁正太明确拒绝了。他是个正派人。为这件事,王炳仁专门去找了县委书记石怀明汇报,让他找他们打打招呼,无关的人不能在两会上进行非组织活动,进行串连,并要他在会上推介东峰的时候,重点说一说。可石怀明只说了一句要尊重代表的权利,以后就没了下文。
      “那石光辉是怎么选上去的?”陶介林问。
      “是鸭江乡的县人大代表联名提名。我当时跟石怀明书记提出做做工作,让他本人退出。但石怀明说这是法律允许的,我们怎么能做工作呢,难道不尊重代表的权利了?”
      “我知道了,总根子在石怀明那里。这事我也有责任啊!没想到临水的情况变得这么复杂。只是让东峰受了委屈,一个优秀的年轻干部,怎么能让他去受这样的折腾呢?”他对王炳仁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他接着问了一句:“现在东峰的情绪怎样?”
      “还好。据袁正太说,他事先提醒过他,让他也去跑跑,他拒绝了。他可能对落选有预感,所以好像没有大的情绪起伏。”王炳仁说。
      “你去告诉他,组织上对他是信任的,要他大胆工作。”陶介林说。他清清嗓子,继续叮嘱,“你当组织部长,一定要坚持原则,坚持正确的干部导向,对于不符合程序和规范的行为,要坚决抵制。”
      “我会的。我会对得起组织上让我担任组织部长的这份信任和重托。”王炳仁说。他神色冷静,好像永远不受外界事物的迷惑。他知道陶介林说话是有所指的,知道在一个不讲规矩的县委书记手下当组织部长是艰难的。他有灵活性,不会当面顶撞,但他有底线,谁也别想跨越,“如果他乱来,随意提干部,我不会打太极拳吗?”他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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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