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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入丧曲 ...

  •   翌日午后,楚暄是在自己的房中醒来的,醒时脑中一片混沌,头痛欲裂,眼皮似有千斤重。
      一缕凉风从窗子的缝隙溜进屋中,袭向他略微泛红的双颊,让他清醒了些。

      楚暄抬起头,望着发白的窗户纸,眼睛被亮光刺了一下,意识跟着回笼。
      他昨晚好像做了场噩梦,梦中张仪因病离世,临终前自己跪在床头,紧握着张仪的手,喊着他义父。

      想到这,楚暄摇摇晃晃地下床,向屋外走去,胸口闷得慌,只觉得疲惫不堪,他推开门,想立刻去张仪房中看看,去验证这只是个梦。

      刚踏出门,他蓦地顿住,看着眼前被暴雨摧残过的庭院,院中的梧桐树枝几近光秃,叶片散落满地,泛黄的叶片漂浮在几滩积水上,裹着潮湿斑驳的泥泞,更显得萧瑟破败。

      寒凉的潮意向鼻尖袭来,裹挟着沉痛和落魄,心底无端生出的悲恸令楚暄感到呼吸困难。
      他的视线被庭院中央的那口硕大的黑色木棺吸引住,光滑涂漆的棺盖在白昼下折射出淡淡的光轮。

      楚暄呆呆地望着那口棺材,心脏猛然一沉,汹涌的悲怆如潮水席卷了他全身,将他灭顶。

      “哥哥,你醒了?”

      林辙的声音撞入耳中,将他从沉痛的窒息感中抽离出来,不知何时,林辙已经走到自己跟前,楚暄看着他,眼中一片茫然。

      林辙小心翼翼地凑近,盯着楚暄的双眼,关切地慰问:“哥哥,好些了吗?”他的余光瞥向院中的棺材,解释道:“这木棺是今早魏王派人送至府上的,他知道先生……已故,便送这木棺来,以表对先生的……”

      楚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辙,双目失了焦距,从那声“先生已故”后,他仿佛丧失了听觉,林辙后面的话就如同浮云飘忽于耳际,这会儿他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场噩梦,是真的。

      林辙见他悲从中来,双目红透了,吓得赶紧上前扶住:“哥哥,你别难过了,我、我已经和小谷帮先生沐浴、入殓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先生?”
      “好,好……”楚暄面色失血,仿佛浑身的力气被抽去了大半,像支崩线的木偶,由着林辙扶着,艰难地向主卧走去。

      昨夜楚暄哭得昏天黑地,最后累倒在床头,不省人事。
      林辙将他抱回房中歇息,而他自己一夜未眠,与小谷一同料理张仪的后事。

      周王朝创立伊始,定下了许多礼数,流传至今,其中“丧婚嫁娶”最为讲究。
      《礼记·丧大记》记载,人初死时需行“招魂仪式”,又称作“复”。

      具体而言,死者亲属要手拿死者的衣物上屋顶,面向北方呼叫死者姓名三声,以期望死者魂魄返回衣物中,后从屋顶下来,将衣物裹在死者身上,以召唤死者的灵魂回到身体里,若死者仍未醒,便可办丧【1】。
      之后便是沐浴与入殓,入殓分大殓和小敛,小敛指为死者穿衣,人死去的第二天,需在卧房中铺设敛床,替死者沐浴更衣【2】。

      林辙与小谷忙活了一上午,此刻张仪的卧房内已布置成灵堂的模样,室内光线昏暗,张仪的尸身置于敛床上,由一块宽大的白布盖着,看不见面容,就如往昔一般只是安详地睡着,他身上穿着件稠质的玄色金纹长袍,袖口的手枯瘦泛着青黄。

      堂内一片寂静,窗帘都拉上了,透不进半点光线,只有几盏烛灯伫立于床头。
      楚暄静静地看着,面色平静,林辙注视着他,手中端着碗温水。

      不知过了多久,楚暄终于动了一下,林辙才开口道:“哥哥,替先生开光吧。”
      楚暄点头,结果他手中的温水和棉布,走到张仪床头,林辙轻轻掀起盖于面上的白布,楚暄小心翼翼地替张仪擦拭着双眼。

      开光后,二人来到床边,一同下跪。

      楚暄看着床上冰冷的尸体,神思恍惚,昨夜还慈祥地对自己笑,与自己说话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不会对自己笑,唤自己“暄儿”了,这辈子都不能跟他说上话了。
      人命可真是脆弱,在岁月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楚暄俯身对张仪磕了三个头,林辙见状也跟着磕头,末了将楚暄扶起。
      楚暄淡淡道:“走吧,让先生好好休息。”
      林辙“嗯”了一声,搀扶着他出去。

      次日,林辙将那口木棺扛进灵堂,在棺底铺上一层谷草,又垫入黄纸,与楚暄小心翼翼地将张仪抬进棺内,合棺后钉上七颗钉子。
      之后便是七日的守灵,二人将棺底上布满缟素,穿上斩衰【3】,等候出殡。

      这七日内,府上侍从陆陆续续向二人请辞,说话时垂着头,目光闪躲,却不忘提出自己的俸禄,林辙看着恼火,差点儿揍人,被楚暄摁住。

      楚暄倒是不意外,对这些侍从淡淡地笑了笑,打发他们走,只有小谷含泪执意留下。
      这几个月里,小谷对张仪的照顾细致入微,在府上忙前忙后,从秦国到魏国,一路行来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了。
      但楚暄还是让他返乡,他给小谷一整箱的金石玉器,以表这些年的不辞辛劳,并当着他的面撕毁了卖身契,将他从奴籍转为庶人,愿他早日成家,儿孙满堂。

      小谷抹着眼眶的泪花,硬是要坚持留到张仪出殡那日,他想陪着二人送张仪最后一程,楚暄同意了,这几日他用积蓄买了两匹马儿和一辆柩车。

      这七日里,魏王那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朝中也未有官员前来吊唁,楚暄倒是无所谓,不来更好,免得扰了张仪清静。
      林辙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块石碑,又让楚暄把那把狼牙匕首拿出来,亲自为张仪刻墓碑,楚暄对他说,就刻“秦相张仪之墓”。

      最终,府上只剩下林辙、楚暄和小谷三人,这七日里,楚暄在家中收拾张仪的遗物,以及按照劳务给请辞的仆从提俸禄,林辙和小谷常到市中采买出殡所需的物品,里里外外跑了数回,回来还要布置相关事宜,十分疲惫,夜里倒头就睡。

      楚暄看着身旁困倦的林辙,十分心疼,静静地看着他,不敢惊扰,自己一人望着一室漆黑,一夜无眠地躺到天明。

      七日后的清晨,林辙与小谷天未亮就将张仪的灵柩抬进车内,在府外等着楚暄起来。
      楚暄其实并没有怎么睡,一夜潜眠,醒时觉得头昏脑胀,下床时头重脚轻险些一个趔趄,他扶着床头的木案,稳了身形后想着定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的缘故。

      这时林辙推开门,看到楚暄面色苍白,额间冒着细密的汗珠,愣了一下,慌乱地摸了摸楚暄的额头,关切道:“哥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楚暄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拿下握在掌心,安抚道:“无妨,只是没休息好,我们出发吧。”
      林辙担忧地看着他,确认无误后扶着人出了府。

      初冬的清晨天光熹微,街道寂无人烟。
      三人一身白衣,拉着柩车,没有挽歌,也没有哭丧,只是静静地前行。

      小谷走在前方牵着马,楚暄和林辙一左一右执绋,约莫一个时辰出了大梁,三人骑上马,驶向东边的云梦山。

      云梦山地处魏国的西北部,位于太行山脉的中断,向北可至赵国南境,东边则是通往齐国的桂岭,顺着太行山一路向南可抵达魏国最西境,站于山顶可眺望列国的疆土。

      马儿运着棺不敢走得太疾,云梦山脚下有一方大草场,传言这草场在殷商时期是商王朝的练兵校场,穿过这草场才会抵达云梦山,到山脚时已是未时。

      柩车在山脚下停住,楚暄让小谷先行回去,以免迟暮返乡,城门关闭,剩下的路他和林辙自己上去,二人若是迟了大不了在这附近的镇上找家客栈住一晚,小谷已是自由身,没有理由再伺候二人起居。

      小谷起初是拒绝,但见楚暄态度坚决,只得含泪对二人叩拜三下,楚暄让他骑着一匹马回去,留下一匹马和林辙共乘便可。

      目送小谷离开后,林辙和楚暄进入云梦山。
      山谷内静谧,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不知为何楚暄感觉进入云梦山后内心平静了许多,耳边只有鸟儿栖息鸣叫的声音和泉水流淌之声,初冬时节在这山内却不觉寒冷。

      柩车又向上驶了一段路,在接近山顶的一处平台停下。
      林辙看到一片空旷之地,隐于树林中,东西植松柏,左右植梧桐,皆是傲然挺立,撑出一片庇荫,又为晨阳开出一些余地,柔和的阳光倾洒进脚下的土壤,土壤呈棕色,湿度也适宜,肥沃平整,是设墓地的良选。
      他提议将张仪的墓设在此处,这些时日林辙都在研究丧葬之礼,翻阅了许多书籍,而土地的湿软,肥沃、贫瘠等判断则是过去在军营中习得的。

      楚暄点头,下了马,落地的那一瞬间他顿感一阵眩晕,双腿发软,差点儿没站稳。
      待视线清晰,他摇了摇头,转身同林辙一起抬棺,又拿上铲子、香、烧酒等物件,来到这片空地,开始刨土。

      一切安顿好已是黄昏时分,二人一身尘土,略显狼狈。
      期间楚暄头痛难忍,几次眩晕,勉力支撑着身子,不想让林辙察觉到异样,他觉得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两个温度在体内来回拉扯,在五脏六腑内撺掇,强烈的不适冲击着大脑,几度令他想要干呕,眼中晃过模糊的白光,四肢发凉,后背开始冒冷汗,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坐到一旁喝水歇息。
      想来也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才变得这样,楚暄缓了一会儿,又拿起铲子,继续和林辙一同挖土,埋葬张仪。

      土坑挖好后,二人将张仪的木棺放入坑中,林辙察觉到楚暄脸色不太好,几经询问楚暄都说是累坏了才这样,林辙便让他坐到树下休息,自己将土填好后,又立上墓碑。

      墓碑立好后,林辙点上香,又倒了两杯酒,二人双手举杯对着墓碑躬身敬酒。

      楚暄勉力站稳,可浑身的力气却像是被抽去了大半,此刻四肢无力,举着杯子的手轻颤着将酒水洒了半边的袖袍,艰难地拜好后,他呼出一口气,与林辙一同将酒水洒向地面,放下酒杯,双膝下跪,进行最后的三下拜别。

      楚暄跪得极利落,他早已支撑不住了,林辙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也一同跪地,磕头。

      等磕到第三下时,林辙伏于地面正要起身,突然身旁传来“扑通”一声。
      他蓦地一怔,霎时间如遭雷击,猛地直起身子,看着身旁之人瞳孔睁大,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凉透了。

      “哥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入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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