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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星子陨 ...

  •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啊?”林辙的声音将楚暄拽回现世,清醒之余才发现林辙已经挨坐到自己身侧。
      “哥哥,你怎么哭了?”林辙焦急地看着他。

      楚暄摸了摸脸,略一愣神,快速擦去:“没事儿,大概是太累了,我们回屋歇息吧。”
      林辙将他拉进怀中,摸着楚暄的背安抚道:“哥哥不要难过,先生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楚暄紧抱住他,无声地叹气。

      诸事操劳,心情低落,楚暄连着十多日无法入眠,越是夜深人静就越是感到压抑和窒息,望着满室的漆黑,身体疲惫不堪,思绪却极度活跃,脑中思绪纷乱不断碰撞着令他难以入眠,心力交瘁。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解释的,特别是直觉,当至亲至爱将遇不测时,直觉总是精准到吓人,脑中不断传出的声音化作幽暗的深渊,将意识拉入无底的黑洞中,并不断地诉说着这一切都是真的,逃避是没有用的。

      楚暄经历过一次死别,明白那种抽丝剥茧的痛苦和无力感。
      这世间处理苦难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迎难而上地消除它,另一种只能细细品味这番辛酸与残酷,等待时间磨平,至亲至爱死于眼前,此生永不相见,便是后者。

      可谁都难逃一死,人本就脆弱,不用他人动手,老病死即可不留情面地将人快速在这世间抹去,即便是尽心挽留也终究斗不过时间。

      某日黄昏楚暄干坐在房中,麻木地望着窗外,屋内没有点灯,他半侧身隐没于阴影中,外头夕阳的金辉刺入眼中,光亮里现出幻影,重重叠叠时虚时明,有孩童在院中奔跑,男人和蔼地笑将孩童抱起坐在自己肩上,让他去摘树上的果子。
      也有孩童嚼着块糕饼跑到男人身后拽了拽他的袖子,男人蹲下身擦掉他嘴角的饼屑,捏了捏他的脸。
      光一晃现出一大一小在庭院中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耳边传来嬉笑声,看得楚暄嘴角上扬,眼中却溢满泪光。

      这些时日他们都极尽所能地照顾张仪,想要挽回局面,终是不见半点好转,就像看着一面不断坍塌的沙墙,双手捧住一片,又漏下一大片,还不断地从指尖流出细沙,怎么补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它不断流逝到终结。
      在死亡面前人是十分无力的,只能看着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主卧传出张仪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声音不大,听在楚暄耳中却像是挖心割肉。
      今夜是林辙守床照顾,楚暄窝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全身像是被一层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令他喘不上气,又像是有无数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他感觉呼吸困难,他想挣扎地摆脱,却似有一股更大的力气将他死死地定在原地,他挣扎着喉结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传来阵阵苦涩。

      他死死拽着手中的被褥,忍到极致,随着那一声声入耳的咳嗽声,心中的弦轰然崩裂了,心脏抽痛,鼻子一酸,泪水就像洪水决堤瞬间涌出眼眶,一发不可收拾。

      楚暄死咬着嘴唇,蜷缩起身子,将头闷在被褥里,腥甜混杂着苦涩在口腔中蔓延,所有积压已久的痛楚悲切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化作泪水倾倒而下,他极力压住哭腔,一个劲儿地将脸往被褥中埋,还是压抑不住丝丝缕缕的呜咽和啜泣,心中在经历着风暴,悲切地怒吼,声嘶力竭地痛斥着这世间的不公。

      不知何时面上一凉,后背被炽热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笼罩住。
      林辙躺上床,从背后抱住楚暄,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掌心间一片湿漉,手掌顿了一下,没有离开,复而一下又一下地拭去不断从楚暄眼中冒出的热泪,他将对方手中的被褥移开,把人捞进怀中,展被盖到二人身上。

      楚暄可能是哭累了,愣神了片刻,视线模糊不堪,在看清林辙的脸后心中的酸涩和委屈达到了顶峰,他转过身,栽进林辙的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林辙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孩童一样安抚着楚暄。

      “阿辙,先……先生……是不是……不能……好了……”楚暄抽着气,不断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
      林辙重复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出声。
      ——
      深秋时节,冷风瑟瑟,草木摇落而变衰【1】。
      暮色渐深,阴云满城。

      楚暄从书房忙完直奔厨室,将苦涩浓稠的药汤端出来,在廊上远远瞧见林辙从张仪的房中出来,阖上门,神色凝重。

      楚暄停在原地,心脏骤然一阵寒凉,下午小谷突然来找林辙说张仪有话与他说,且只找林辙一人,他心中已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林辙转身见楚暄远远望向自己,略一愣怔,面上愁色消散了些,镇定地走上前。

      “哥哥,先生让你进去,有话交代。”林辙牵出一丝笑容,揽着楚暄的肩膀往回走。
      “哦。”楚暄神情恍惚,走到门前才略微清醒。
      林辙推开门,见楚暄进去后又轻轻将门关上,站在外头。

      屋内,张仪一如既往的卧榻而眠,这些时日的情况比先时更糟,现如今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也若有若无,身体因不受控制失禁了几次,整个房间弥漫着难闻的生理气味,这几日渐渐的无法进食了,稀食汤药流得满床都是,他整个人瘦成了一根朽木,宽大厚重的被褥包裹下仅露出一张苍老色衰的脸,面色白中泛青,颧骨凸起,眼眶凹陷,呼吸微弱而艰难,看着揪心无比。

      楚暄像往常一样走到他身边,将药碗搁置一旁,扶起张仪用枕头垫在他背后,他的动作比往常都吃力许多。
      张仪靠在床栏上,胸口好似压着块千斤重的巨石,呼吸十分艰难。

      楚暄取过碗,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张仪嘴边,手不停地发抖,药汁不经意间顺着张仪的下巴倘若前襟又流到被褥上,染得乌黑一片。

      喂到第三口楚暄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床头失声痛哭起来,头顶覆上一阵凉意,哪怕屋内炭火烧得旺盛,张仪的手仍旧冰凉,他摸着楚暄的头,眼中湿漉,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微微翕动着苍白无力的嘴唇,轻声说道:“暄儿……不要难过……人固有一死,先生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寻你父亲、王上和公孙先生……那儿没有战乱……没有病痛……先生在那边……会很好……”

      楚暄泪如雨下,颤抖着握住张仪枯瘦的手:“先、先生……我……我去给你找中原最好的大夫……您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的哭声惊动了门外的林辙,林辙推门而入,瞧见这番光景,眼眶瞬间就红了,也来到楚暄身旁。
      张仪的视线清明了些许,见二人都来了,又瞅了眼埋于自己手心痛哭的楚暄,长叹一声,让林辙将房门关紧,并称有要事要交代。

      “暄儿别哭了,来,扶先生躺下。”张仪擦去楚暄脸上的泪水。
      楚暄抽着鼻子,依言照办,林辙也过来与楚暄一同跪坐于床边。

      张仪看着梁上的灯盏,眼中现出一丝难得的生气,似是回光返照,眼中晃过一幕幕模糊又深刻的画面,自顾自道:“年少时,我不甘此生平庸,总想着干出一番大事,得以在这世间留下点儿什么。”
      “我曾不远千里翻山越岭拜师求学,学成归来,却在楚国受难,命途多舛,险些丧命。”

      “在列国辗转之后到秦国,终得明君垂爱,得以有了用武之地,也算是实现了毕生所志。本以为……此生可以风光无限,奈何变故陡生,终是无法摆脱命运的戏弄,终究也回到了原点。也罢,至少曾经辉煌过一时,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他看向泪流满面的二人,眼中饱含歉意:“抱歉,暄儿,小辙,是先生无能,没能给你们一生的安稳和荣华富贵,还让你们数次为我奔走,落得这般田地,跟着我一同受苦。是先生无能,连个安稳的家都给不了你们……”说到后来气息微颤,语气掺杂着哽咽。

      “没有的事!先生您不要说这些!若没有先生,我俩怎会有今日?”楚暄泣不成声,说话含糊不清,滚滚热泪狂涌出眼眶,早已浸湿了张仪大半衣袖。

      张仪眼中流露出欣慰,突然紧握住楚暄的手,轻声道:“好在,先王赏赐了我许多金玉珠宝,还有一整箱黄金,都搁在柜中,够你二人花大半辈子了,如此我也放心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暄儿、小辙,我死后将我葬在云梦山,一切从简,他日若要入朝为官,便放心去。往后先生若是不在了,你二人要相依为命,好好照顾彼此,有些事……先生已经……无力完成,往后……要靠你们了……”说了一大段话耗尽了张仪所有的力气,越到后面声音越飘忽,如风中的一片羽毛,飘然而逝。

      林辙一边哽咽,一边郑重承诺:“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的,我一定会保护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有危险!”
      张仪点头,笑了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他的气息越发微弱,眼睛渐渐闭上,周身的一切声响都逐渐远去,意识直往下坠。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未尽的心事,他又努力睁开眼,看向楚暄,双眼泛起潮红,声音沙哑疲倦却透出一丝渴望:
      “暄儿……你可愿……再喊我一声……义父……”

      那微弱的两个字飘入耳中,楚暄猛地睁大双眼,毫不犹豫地大声喊道:“义父!义父!暄儿在这儿!在暄儿心中,您一直都是暄儿的义父!义父……暄儿、暄儿没有爹了……义父……您别、别离开我……义父……求您了……”

      张仪双眸含泪,笑了笑,突然拉住楚暄的手,形容枯槁的无名指勾起他的小指,用拇指在楚暄的拇指上摁了摁。
      楚暄心中一怔,他顿住了,抬眼看着张仪对自己笑,脑中浮现出三岁时的画面,和自己的声音。

      “暄儿,等义父做了大官,一定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带你去各国游走,威风威风!你愿意相信义父吗?”
      “相信!义父最厉害了!暄儿就在家里等义父来接我,义父可不能食言啊!”
      “暄儿这是做什么呀?”
      “我前些时日路过巷子口,见有几个孩童在一同许诺着什么,他们许诺后便互相做了这个动作,听其中一人说,这手势做完后一定能够心想事成,而且许诺之人不能食言,否则愿望就破了。”
      “好!好!这是义父和暄儿约好的,今日所言,决不食言!”
      “嗯!”

      “不、不要!”楚暄霎时间泪如泉涌,迅速拉住张仪的手,拇指慌乱地摁在对方的指腹上。

      “义父!义父!义父!”
      他就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摁着,浑身猛烈地发着抖,嘴上一遍一遍地喊着“义父”。

      张仪心脏钝痛,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他也舍不得,用尽毕生最后的力气努力睁眼看着床边泣不成声的少年,双瞳内的光亮却一点一点地散去,最终闭上眼睛,几滴泪自眼眶滑落,滴落在枕巾上。

      “义父,义父,暄、暄儿在这,您别丢下我……暄儿求您了……义父……”
      楚暄紧握着张仪的手,双目猩红得像只失了魂的鬼,泪水不断奔涌出眼眶,他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义父”二字,想要将这两个字烙进张仪心里。

      可握在手中的手逐渐丧失了知觉,温度在流失,他却死死地不放开,好像拽着个断了线的风筝,以为用力他就能回来,可是再怎么用劲都于事无补。

      直到最后声音混杂着哭腔变得越来越含糊,他像一只抽了线的木偶,脱力地伏在床边,双手冰凉一片,仍旧紧抓着张仪瘦如枯枝的手,而那只手已然失了温度,与他的主人一样,静静地摊在床上。

      林辙抹了把眼泪,安静地守在一旁,看着“父子”二人的生离死别,既难过又在心中羡慕。
      良久,他长叹一声,挪到楚暄身旁摸了摸他的头,无声地安慰。

      “义父……义父……”楚暄仍然喊着,到后来变成了无力的啜泣。

      他的嗓子早已干涸沙哑,泪水浸湿了张仪的袖袍,他绝望地叫唤着,希望张仪听到后能回握住自己的手,睁开眼睛像往日那般对自己笑,慈祥地摸着自己的头,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窗外的秋风呼啸着,席卷着满院的落叶,伴随着寒鸦的悲鸣一阵一阵地敲击着窗棂,寒雨无情地将院中的梧桐树叶打落满地。

      银白色的电光划破长空,暴雨倾注,密帘般的雨水汇集如长河,倒注了夜幕,遮蔽了清幽的月色与横亘苍穹的点点星光。

      遥远的天际,一颗明星陨落,与世长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星子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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