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玫瑰》西窗剪烛

5、花雨

　　赫德森牧师初到中国的时候，就写信给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请求姐姐将蜜色的头发剪下来寄给他，好让他能入乡随俗地梳起一条辫子。

　　就在牧师已经能用自己的头发梳起一条完全符合要求的辫子时，乡俗改成了剪辫子，牧师毫不犹豫地剪下辫子，寄给姐姐，求她将辫子保存起来。

　　牧师非常清楚地记得就在他剪下辫子的第二天，约瑟夫∙段出现在了教堂的大门外。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北京，街道上还没有行人，习惯早起的牧师刚刚打开教堂的大门，就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踏、踏、踏，牧师循声找去，在大门边避风的角落，一个梳着辫子、裹着黑色棉袄的小小男孩正坐在台阶上。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用脚在台阶上轻轻地点着，仿佛正沉醉其间。

　　牧师赶忙冲下台阶，望向大门两侧的街巷，可除了被风卷起的落叶，什么都没有。

　　牧师回到小男孩的身边，轻轻抱起孩子。小男孩一点也不怕生人，反而用小鹿般的眼睛看着牧师蜜色的头发。

　　牧师用带着口音的中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牧师蜜色的眼睫毛，用脏极了的小手触了触牧师粉红色的脸颊，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说。段…段。

　　约瑟夫∙段就此成了赫德森牧师收养的第一个中国孩子，他跟着牧师说带有南部口音的美式英语，从字母认起直到能背诵整本圣经的任意段落，同时照顾其他住在教堂后院年幼的孩子，甚至能在牧师需要的时候帮助牧师的朋友，比如现在准备带着住在胡教授家的客人游览北京。

　　像这样带着牧师的朋友游览北京，是约瑟夫最乐意也是最擅长的。常年跟着牧师传道，让他熟悉了北京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胡同，他知道哪家的大娘最善良，哪家的狗最凶恶，春天的第一朵玉兰花开在哪里，冬天的什刹海什么地方的冰面最薄。

　　可今天刚开始面对胡教授家的两位客人，一直被牧师称许为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约瑟夫却不像以往似的谈笑自如了！

　　黄头发的丹尼尔一听他的南部口音就笑了，笑得让他觉得好像今天没穿衣服就出门了，刚刚隔窗看见的那个黑头发的瘦弱小姑娘，静静地站在丹尼尔身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丹尼尔有点儿恶作剧地对他眨眨眼。对不起，我想她可能只会说日语和法语，要不我们还是说法语吧。

　　小姑娘的脸上飞出了两朵红色的云。对不起，我不太习惯你们的口音。清晰的英语，标准的伦敦腔。很高兴认识你，约瑟夫，我叫辛西娅。

　　说南部口音的约瑟夫和说东部口音的丹尼尔都笑了，约瑟夫的笑发自内心，丹尼尔的笑仅挂在了脸上。

　　最让约瑟夫头疼的是丹尼尔的好奇心，不论是什刹海边的一棵树还是天坛里的一块碑，他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就是用那架一看就贵得吓死人的照相机不停地拍照。说实话，约瑟夫对圣经倒背如流，但对北京城的详细掌故大多是从在教堂里帮忙的姜大爷那里趸来的，糊弄一下教堂里的小孩，或者牧师那些偶尔路过北京的朋友还凑活，可对眼前这个要需要他陪伴一个月、死心眼的丹尼尔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就在他们一行三人站在夕阳里看着护城河对岸紫禁城的角楼，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鲁班爷造角楼的故事后，丹尼尔却拧紧了两道淡色的眉毛。你的意思是说，就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工匠都知道如何搭建这座楼了？连细节都知道的一模一样！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据说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都有五千年了，你连五百年前的事都说不清楚吗？那一刻，约瑟夫跳进护城河的心都有了！

　　我听父亲讲过鲁班的故事，他就像个神仙，会出现在任何需要帮助的木匠面前，今天我才知道原来鲁班还帮过建造紫禁城的人，这个故事太有趣了。谢谢你，约瑟夫！一直都很少出声的辛西娅缓慢地开口。对不起，我很少说英语，希望你们能听得明白。我的中文老师说紫禁城在公元1420年前后开始建造，比卢浮宫还早一百多年，负责建设的叫蒯祥，我猜紫禁城的建筑实在太多了，应该还有很多的设计师，至于这座角楼。辛西娅又看了看被西天的晚霞映衬得灿烂异常的角楼。我更喜欢鲁班的故事，也许只有他才能将一座普通的笼子变成这样，就象仙子将南瓜变成金色的马车。唉！我读了很多关于紫禁城的书，知道里面的每一座宫殿、每一个院落，我还知道那里面有数不尽的书籍、字画、珠宝和瓷器，真希望有一天能进去看看。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向往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微微低下了头。

　　约瑟夫觉得辛西娅才是那个将南瓜变成了金灿灿马车的仙子，他缓缓地舒了口气。宣统皇帝现在还住在里面，除非他离开紫禁城了。辛西娅，现在是民国，也许有一天他得离开紫禁城。说完他转头去看丹尼尔，却发现丹尼尔右边的眉毛抬高到了一个有趣的角度。辛西娅，你不要承认你还会说中文。

　　两个男孩子同时将目光锁在辛西娅渐渐变红的脸上，看着她有些羞涩地微微点头。

　　真的！太好了！约瑟夫兴奋地不自禁用中文说，随即他醒悟般地看了看丹尼尔，却见丹尼尔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严肃地看向他。好吧！我想我必须在这一个月内要学会说中文，约瑟夫，你来做我的老师吧！作为回报，我会把我写的北京见闻让你先睹为快。

　　约瑟夫迟疑地点点头，牧师可没说要他教中文，至于回报，他根本就没想过，不过先睹为快也可以算做回报么？

　　像是读懂了他的想法，丹尼尔这次抬高了左侧的眉毛。我答应巴黎日报的西奈特主编，把我的北京见闻给他，你会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我也可以看你写的文章吗？辛西娅小心翼翼地开口。

　　当然可以。丹尼尔满不在乎地冽开嘴笑了。我希望我的读者遍布整个世界。

　　当作家阿！太让人羡慕了！全世界都会知道你的名字的！辛西娅一脸羡慕地看着丹尼尔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脸。

　　我要当个记者，让全世界的人每天都想看到我的名字！丹尼尔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信誓旦旦。

　　你呢？长大了你想做什么？丹尼尔看着约瑟夫问道。

　　我要做赫德森牧师那样的人！约瑟夫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完，他的目光看向辛西娅。

　　辛西娅很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了头。我长大了只能当医生！

　　医生？太好了！约瑟夫兴奋地喊道。我们都是去帮助那些需要我们的人！

　　丹尼尔摆弄了一下照相机。不如我们照张像吧！这个背景很好！辛西娅，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好了！约瑟夫，轮到你了，笑一笑！太棒了！我们去别处看看吧！我开始喜欢上北京了！

　　三个大孩子在护城河边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笔直、宽敞的街巷。

　　灰色的墙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槐树，槐花的清香流淌在夏日的晚风中，树下有正在推铁圈嬉闹的小孩子，看到走近的三个大孩子，都停住了，静静地盯着黄头发的丹尼尔。丹尼尔不停地摆弄着相机，将小孩子羞涩而惊讶的表情、直立的铁环统统留在底片上。

　　三个大孩子沿着街巷继续前行，看到在树下下棋的老头，街上追着孩子喂饭的祖母，敞着怀喂奶的年轻母亲，一看见丹尼尔，所有的人都停住了动作，丹尼尔只是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地将芸芸众生收入他的镜头。唯一的例外是丹尼尔准备照一个正站在门边和卖西瓜的小贩讨价还价的年轻姑娘，那姑娘看到一个黄头发的半大小子正摆弄着什么东西对准她，二话不说，转身进了大门，咣当一声巨响，关上了黑色的大门。

　　这响动带起了一阵风，迎面吹向三个大孩子，两个男孩子愣了片刻，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笑声，笑声感染了辛西娅，她也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也许是风，也许是笑声，也许是天意，槐树枝摇晃了起来，纷纷扬扬的槐花飘落了下来，落在丹尼尔金色的头发上，落在辛西娅嫩绿的百褶裙上，落在约瑟夫颜色晦暗的学生装上，更落在三个大孩子一生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