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引》微夜山澜

19、枫有灵兮祈神归（九）

　　温漪珺站在城楼上出神，这样的天空让他回想起离开剑阁那日。君山常年飞雪，他下山时正值孟春来临之夜，护山大阵开启之时。
　　那时的天也是这样，万千灵力从山脚迸发，如丝线一般汇向山顶，栖霞也掩不住的华光他眼前展开。他被那无比强大的摄取心神，几乎忘却所有。

　　司照礼从未瞒过自己是他杀了静庭，静庭是什么样的妖他很清楚，契约不仅是漪鸢族的报恩，已经成了静庭的枷锁，少时离族，在枫城守了几十年，只有死才能离去，可他从未有过怨言，只偶尔在城墙上会出神的望着无妄海。

　　他下山是因为那个无法释怀的真相。
　　那晚，黑夜无星，他质问司照礼：

　　“我知道我没有天赋，现在的修为都是用你给的丹药堆上来的，剑阁其他弟子都看不起我，可我不在乎！我只要想到静庭是为我而死，想到你对我付出多少心血，我就什么都能忍，可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拿我当司漪鸢的替身？”

　　司照礼不敢置信：“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把你当漪鸢的替身！？”
　　他惨笑：“你女儿刚离世不久，就碰上了我，根骨不出众，性格如出一辙，漪珺，漪鸢，连名字都这么巧合的相似！你敢说，真的没有吗？”
　　司照礼心口突突跳，旧伤疼痛难忍。

　　他气急攻心：“昔日你将她拘在剑阁，只一次外出就出了事，如今，你也要这样困住我吗？”
　　“闭嘴！”司照礼怒声打断，“你知道漪鸢是在枫城不远处被闵鸿杀的吗？”
　　“是你父亲不满足现状，将主意打到信仰之力上，于是暗中勾结邪修想要对古枫树下手。当年漪鸢下山后听闻枫神的事迹，于是想过来为我祈求一道平安福，才惨遭毒手！”

　　温漪珺愣住：“不可能，可我父亲他——”
　　“是，他死了，”司照礼嗤笑：“是因为邪修又偷偷挫窜温家旁系，两方同时反水你父亲。”

　　如同寒池之水当头浇下，温漪珺踉跄半步，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司照礼见状终究是不忍：“父母之祸累不继子女，何况他也遭到了报应，我将你带回剑阁，是因为你只是你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缘由。”

　　静庭和司照礼本质上是一类，为了要做的事可以付出一切，他们是如出一辙的固执，却永远是可靠的、善良的，哪怕是这样的大仇。
　　可他接受不了，接受不了真相，他是罪人的孩子，却还恬不知耻的去质问受伤害最深的司照礼，他没有资格留在这儿，享受无辜的司漪鸢的人生。
　　于是在那一晚留下一封信，匆匆下山。

　　意识像被洪水裹挟，清醒时，司照礼躺在他身边，再无生息。
　　……

　　“城主，”温溯游来到他身后，“游神队已经准备好，您何时去？”
　　最后一缕夕阳隐落西山，明月露出一角。温漪珺将秋水剑拿出来，剑身柔钝不复昔日锋利，他看着抚上剑刃的手，无形的罪孽笼罩着自己，必将伴随终身，直至死去。

　　“走吧——”

　　……
　　温扇羽和周裕艰难在人群中寻找着，怎么一出来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太上长老和江尊者呢？
　　“哎，抱歉抱歉！”周裕艰难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抬头看去，就见遍寻不得的两人背对着他站在前方，只一个背影也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长——”温扇羽在身后拍拍他的肩，带着他过去。
　　扇羽道：“长老你们哪里去了，可让我和师弟好找。”

　　“有些事儿没办，”应暄笑道，余光看着江兰弦，流光溢彩的枫灯映在他眼底，透着琉璃般的光辉。他们一行人容貌气质一看便非比寻常，已引起了不少注意，于是走到一处巷口。

　　周裕道：“长老尊者你们看见方才的奇景了吗？真是美不胜收！不过，那好像是我们在飞舟上所见的信仰之力，这没事吗？”
　　说到这儿温扇羽心中有些担忧，枫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虽说很美，但她更怕是古枫树的回光返照。

　　江兰弦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淡淡道：“已经解决了，枫城不会有事。”
　　他说的是枫城，而非古枫树，有意模糊言辞，这也是枫灵的意思，不用告知他人，就让枫城子民相信他们的神仍然在吧。

　　温扇羽知道江尊者不是那种喜欢说大话的人，他先前既然开口会帮忙那就一定能做到，如今听这话，心神一松，俯身对他深深一拜。
　　一道灵力阻止她的动作，江兰弦道：“不必谢我，是祂自己的力量，我只是给祂一个选择而已。”

　　扇羽温婉浅笑：“无论如何，若是没有您，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您的恩我记下了。”
　　“好啦师姐，真该谢也是温漪珺亲自来才对，”周裕打趣，提到他又哼了一声，“何况秋水剑还在他手中，怎么着也得拿回来才是，我们一直找不到，原来被他藏起来了！”

　　应暄身姿颀长，虽然无甚动作，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只安静听他们说话自己不发一言，不像是他的风格。
　　江兰弦若有所思，温漪珺在自己设下时光重现之术后便已到，而应暄是第二重境开启后才出现，他一直认为是因境门被打开，引起他注意才会进来。
　　可仔细一想，进入第二重境之时，并未感觉到除他们五个之外还有别人，第一重境的境主进入第二重境后，第一重境的境门也会随之关闭，那应暄……

　　随着黑夜彻底降临，各种陌生灵力充斥在城中，城主府军在四处维持治安。烘托许久的气氛热闹非凡。
　　周裕兴奋极了，反正长老和江尊者无需自己看顾，于是知会了一句便推着师姐钻进人群中，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感觉到他探究视线，应暄勾起唇角：“看我作甚？”
　　“在想你是怎么进去的。”江兰弦收回目顾。人群嘈杂喧嚣，万家灯火中，此刻他如同世外仙遗世独立，却莫名孤寂。

　　应暄和他之间明明站的很近，可有那么一道无形的膜似乎将他们隔绝，直觉告诉他除非江兰弦愿意，否则他永远都打不破，也就不会见到真正的江兰弦。
　　他玩笑道：“这是我的秘密，你要想知道，也要拿自己的秘密来换。”

　　话音刚落，江兰弦不假思索便说：“你想知道什么？”
　　应暄挑眉，倒是诧异他会同意，自己可有太多想知道的了，心中闪过无数念头，面上风平浪静：
　　“那你便告诉我那块玉的事吧，譬如，”故意拉长尾音，眼中却是冷淡的：“和你要做的事有什么用意。”

　　江兰弦微怔，原以为他会问自己消失八百年的事，或是关于他的身份，却没料到是关于江川玉。
　　他停顿的时间有些长，应暄是个观察情绪的高手，任何破绽都逃不开他的眼，故而在以往剑阁考核中，所有弟子都害怕他。

　　如今也像是看出江兰弦的想法，他轻轻一笑，回到幻境中初见时的那副模样，温润却疏离，好像先前咄咄逼人的委屈都是梦幻泡影。
　　“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事便让他彻底过去吧，这是你我之间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这是他许久之前便做好的决定，如今终于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可在心中最深的地方，一股道不明的情绪想要冲出来，最终被他压下。
　　“这样啊，”江兰弦垂下眼眸，半隐于暗处看不出所想，他的声音清冷如旧，淡淡道：“成交。”

　　咚——
　　厚重的鼓声穿破重重人群，进而接连不断一声叠着一声，将所有人的实现吸引。
　　咚！咚！咚！

　　鼓乐喧天，五音迭奏。
　　高台之上，一女子自众舞姬中转出，青丝如瀑，袅娜娇艳，一双媚眼婉转含情。素手扬姿，柔软腰肢随着鼓声轻盈摆动，水袖柔软，朱红纱衣旋转间仿若开出大片红莲。轻移莲步，一圈一圈隐隐万般风流。

　　那一袖像是从心尖滑过，又无情离开，只余看客千言万语道不得。
　　台下人看的如痴如醉，赞声连连。

　　应暄见身边人看得目不转睛，挑眉道：“你喜欢这种？”
　　然而江兰弦目光清明，闻言面不改色：“是忘情的修者。”

　　忘情修欲，门中人大多大胆外露，不拘泥于寻常道途。现今在修真界中风评很差，被许多修者不耻。忘情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做自己的。
　　此女分明未用灵力，然而举手投足满是风情，一举一动摄人心魄，可见修为不俗。

　　“她是棠月的亲传弟子。”应暄只看了几眼，注意便不由自主的转到江兰弦身上。
　　兰弦想起了这个名字：“棠月，是她的师妹？”
　　“嗯，”应暄道：“棠月现今是忘情掌门，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接受那个结果。”

　　什么结果他们心知肚明，二人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天边新月圆如玉盘，温润光辉如蒙轻纱。簌簌凉风吹起满城红叶阵阵，一道灵光从城门顺着长街古道穿去，在尽头升上半空炸开朵朵灿烂烟花。
　　灵光却没有消失，而是扶摇直上竟将明月遮蔽！紧接着，所有灯火全部熄灭，黑暗将枫城笼罩。

　　以往的祈神节便是挂枫灯，再游街，这套流程被枫城百姓牢牢记在心中，可现在的情况从未有过，不由得有些慌乱，人群中的修士倒是知道是方才那道力量所为，于是兴致盎然的等候。

　　咚！

　　这一道鼓声和先前的厚重不同，遥遥从远方传来，信仰之力夹杂其中，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神韵，所有浮躁都被抚平。
　　天地间蓦然安静下来，应暄仿佛能听见江兰弦轻微的呼吸。一小团白雾偷偷飘到他们身边，将要凑上去时被应暄抓住，只是这时并没有再捉弄祂。

　　江兰弦感知到祂的来意，轻叹一声，掌中出现一道金光，轻抚道：“愿他日得以于浮世中再相见。”

　　白雾化为星星点点的荧光朝着古枫树飘飘去。
　　与此同时，一棵巨大的机关树从桥头慢慢显露全部，缓慢伸展枝叶，脚下的主道出现三道凹槽，灵力化为流光从地面流向机关树，向树上攀爬，恍惚间人们好像听到城中枫树的一呼一吸，整座枫城突然间“活”了。

　　叮——
　　屋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碰撞之音，一瞬间枫灯亮起赤红的光，整座枫城如同一片火海！

　　“快，快看！”
　　枫灵化为的光点飞到机关树旁，绕着枝干旋转，直到所有冰晶制成的叶子都变为红色。巨大的树木完全伸展开来，抖擞红叶坠落流光万千！
　　城中所有枫树将这座城积攒千年的信仰之力汇聚，齐齐迸发。红色愈发鲜艳——那是一盏灯在指明方向，就如千年前枫神的恩赐，为迷茫的人指引前路，为这座城带来新生。

　　吟诵从万古洪荒传来：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1）

　　一声声直击心扉，祝祷中仿佛烦恼与忧愁都随之而去。机关树开始动起，街上人们自觉站到两侧，白衣白纱的少女排成两队从机关树后走出，手持冰晶制成的枫灯，步伐整齐开路。
　　其后是带着各式各样面具的少年们嬉笑簇拥一辆高大的车架，明纱中隐约透出一个端坐着的身影，长发迤地，红衣倾城。

　　机关树随着这一队而前进。
　　应暄和江兰弦站在后方，认出车中坐着的人是温漪珺。
　　兰弦：“竟是由城主来做。”
　　应暄：“城主对枫城来说，就是枫神在人间的使者，自然是由他来扮。”
　　“嗯。”

　　纯净的气息感染许多人，带着空中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好似都染上了欣喜，轻盈的跃动。
　　“枫神！”
　　百姓大声欢呼，
　　“请庇佑枫城。”

　　一道道灵光冲天而起，尔后化为烟火在长空之下骤然绽开，画出一幅幅绚丽而璀璨的盛世！
　　令人沉醉其中。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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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选自《正月十五夜》
（2）选自《九歌·东君》
失策了，居然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