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引》微夜山澜

18、枫有灵兮祈神归（八）

　　应暄颔首，毫不意外他也在：“何时恢复的记忆。”
　　温漪珺道：“来到境中便想起了。”
　　先前悲恸无助的样子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突然见他一脸冷漠，温扇羽目光复杂。即使知道所有事情都是邪修的手笔，但心中的槛永远都跨不过去。

　　那边，司照礼的身躯变为透身明，旁来自幻境中百年前的温漪珺消失不见，整座境突然安静下来。
　　来自现实的温漪珺看着他走过来，神情古井无波：“被困在这里一百年，你恨我吗？师尊。”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下山那一刻，谁都不知道清醒时发现司照礼死在他手中是什么感觉，他从来都不相信温溯游口中会说那般诛心之言的人会是自己。
　　静庭呢？秋水剑呢？师尊怎么会死了呢？
　　他不做任何辩解，想法设法去寻找真相，可一无所获。随着时间愈久所有情绪都被深深压在心底，便是现在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但人，永远都不会是从前的人了。

　　周裕皱眉，方才被他这一身变化惊住，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他脱胎换骨如获新生，如今听着还是同样讨人厌！却见师姐对他摇头，于是按下火气。
　　司照礼怡然一笑：“是我先瞒着你关于你父亲的事，后来又自作主张抽了你的记忆，是我要对你说声抱歉才对。”
　　他真心实意的道歉，这一百年行尸走肉的生活如梦一般都已过去，不必再提。
　　温漪珺淡漠道：“你永远都是这样，师尊。”
　　“现在，我对你已经完全放心了，不必在担忧你会因此损伤道心。”司照礼温和道。

　　“所以，第一重境是你弄出来的？”周裕挑眉看着身前人。
　　温漪珺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情绪就是最大的嘲讽，周裕冷哼一声，不和他计较。
　　司照礼道：“我也没想到，他的记忆于信仰之力融合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抽出后生成了幻境把我困住。”

　　他害怕温漪珺会因此崩溃，才会做出这个决定，却没有去想漪珺是有完整人格经历的人，缺失一块记忆就是缺失了人生，插手他人人生最终为此承担了后果。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了。

　　他看着应暄，欣慰道：“师弟，百年不见当刮目相看。”
　　应暄轻笑：“师兄，好久不见，我们来带你回家了。”

　　古枫树抖动着枝干，境中的灵力开始流向天际，在半空中划过绚烂至极的痕光，再像流星奔赴大地。
　　就如同所有离去都有归途，迷失的人也终究寻到了来路……

　　三柄长剑从识海中现身浮在司照礼身周，以其中灵光最盛的长瞑剑为首，散发润泽剑光，一圈虚影在脚下升起，结成剑阵将他围住。
　　片刻后，漪珺垂着眼从储物袋中拿出两柄黯淡长剑，用灵力使它们浮过去，一柄是秋水剑，另一斌是他在剑阁的剑，脱离剑阁后，便被他自己封住了。

　　司照礼长嗟一声，怀念看着剑阁的诀明阵，曾经他也是其中设阵一人——为了送别他的师尊。
　　灵魂透着纯白而温润的光泽，红叶从远方飘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后飞到江兰弦身边。
　　闭上双眼，身躯透明，慢慢的一点点流逝

　　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太多，是真的累了。回忆往昔，游历之时，在剑阁之时，仿佛大梦一场，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有那么些不舍。
　　可梦醒，便是诀别。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

　　是寻常——

　　……
　　那时，温漪珺的记忆被他抽出后，他本想直接泯灭，就让这些往事永远消失在烟尘中，然而古枫树却将这一段记忆融入信仰之力中，造出了幻境，连同他的灵魂也一并被困在其中。
　　他曾寻过境门，只是一无所获，灵魂在时间的磨损中逐渐迷惘，只剩下本能的执念，后来生出了第二重幻境，在其中，他接触到了天道规则的一隅。
　　原来真的有枫神存在，不过不能称之为神，是枫灵，天地间只有一个神，以及，所有修真者为之修炼的道途——仙。

　　百年后，枫灵察觉自己大限将至，想起了那道已经过去四千多年前的承诺，天地之间，规则之中，契约的效力唤醒沉睡中的江兰弦，然而沧海桑田，他找不到定约者到底在何处。
　　于是祂散出大量信仰之力，希望能引起注意。江兰弦本想在剑阁中和应暄见一面，之后便顺着古时的方位寻去，然后便从温扇羽口中听见了枫城。

　　枫，他想到了昔年那棵小树，于是来到了这里。
　　祂没有实体，无法在人间现身，只得将境门融于红叶，一路飘到了江兰弦身边，枫叶中带着所有说不出的话。
　　境中不只有剑阁寻寻觅觅百年的真相，还有一个等待着江兰弦来履行承诺的枫灵。

　　“原来，这里是淮荫啊。”
　　二重幻境随着境主的离去而消失，可江兰弦和应暄却没有从境门离开，天地空茫茫一片，只余眼前的古枫树。

　　应暄闻言道：“既然你在这里还有要做的事，我但在这儿是不是多余了？”
　　听着像是开玩笑的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从重逢到现在，应暄没有提过关于平鹿大劫的任何事，无论是旧友，还是那场没有告别的分离。

　　可他在剑阁已经待了半个多月见不着人，江兰弦不信应暄不知道自己已经苏醒了。所以说，只可能是故意逃避，他在逃避什么？
　　在应暄八百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他只占据其中短短十七年，他赋予了应暄姓名，带他进入修真界，是他性格的启蒙，可所有往事都会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淡薄，从极具分量之人到藏在小小角落回忆起来只余感叹的人，值得他如此纠结吗？

　　应暄表现得好像是不在意，可每一句看似玩笑实则暗藏质问的话中都有着江兰弦无法忽视的，怨。
　　对，不知应暄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对江兰弦是有怨的，即使千方百计地表现自己不在意，却仍旧会被他感受到。

　　江兰弦突兀地生出些委屈，他独身一人行走世间几千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也曾听人道“死生亦大矣！”，生、死于人而言是永恒的大事。
　　是因为我离去的方法太过惨烈深刻，所以才会被应暄怨了这么久吗？那我，是不是也该同样去怨他？他等了八百年，可我……
　　不能这么比，他想。

　　古枫树上洒落灵光，汇聚在一起凝成一团雾似的云，飘至兰弦身前，一闪一闪能感觉到其中有高兴的情绪，可江兰弦没有看过去，垂着眼眸，神情低沉，几乎要将眼前的白云也染成乌云。
　　应暄心中有些慌乱，方才分明还不是这样，就在他那句话说出后，就开始消沉起来。他自然是不知江兰弦想到了什么，只以为是自己的话哪里不对，不由得反思自己：
　　是我的话太重了吗？那我是不是该道歉？

　　“我不是”
　　“没有什么”
　　二人同时开口，面面相觑，片刻后，江兰弦先道：
　　“我曾与此地枫灵结过一个契约，他帮我做一件事，我还他一个承诺。”

　　白云上下晃了晃，似乎在说“对”。
　　又向上飘了半寸，亲昵的想要贴着江兰弦的脸——不知是不是应暄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云好像脸红了，伸手，快如闪电捏住祂凸出来的小尾巴，顺带着搓了搓，
　　嗯……手感不错，挺软。

　　“契约，”应暄将祂拽到身前，看着这团白雾，突然笑了：“那你想要什么？不知我能否帮得上忙？”
　　江兰弦道：“我知道他要什么。”

　　“是关于枫城吧，”应暄恶劣的拨弄着白云，好像真把祂当成了一个新奇玩具逗弄，枫灵被他一戳一个坑，想要反抗却听这坏人接着道：“不是说他要死了吗，活了应该不少年，可怎么还这么弱。”
　　枫灵又气又怒，身体都气大一圈，却僵硬着不敢动弹，即便做不出表情也能感受祂的憋闷。

　　江兰弦清冷神情此时多了几分无奈之色：“好了，你别欺负祂，祂的力量都供给枫城了，不然也不至于任你搓扁揉圆。”
　　“这样啊。”应暄饶有兴趣的继续揉搓祂。

　　江兰弦道：“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活下去，恕我做不到，生灵的命途都在天道规则之中，改了你的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
　　白云轻轻摇晃身子，表示自己没有这个想法。
　　应暄笑道：“祂说不是，人家守了枫城几千年，又怎会提这种要求，你这话我听着都替祂委屈，是不是？”漫不经心的又拨了拨。

　　江兰弦算是看出来了，他就是故意的，之前在温扇羽二人面前，端的是强大可靠太上长老的样子，在他面前又这般幼稚，多年不见倒是生了两副面孔。
　　应暄没听见回答，抬眼看去，只见他沉默盯着自己，轻“啧”一声，松开白团子不说话了。

　　枫灵试探的飘出去，见这个讨厌的人没有再捉弄祂，急忙飞到江兰弦身边，雾气中发出莹莹的白光，一幅幅画面在其上被映出——

　　“今年的雨水多，必是个丰年呢。”

　　“咱们的孩儿就要出生了，正巧能赶上这段时期，树种我都找好了，一定能和小宝一样长的壮壮的！”
　　“呸！万一是女孩儿，要什么壮的，我只求别像你这么傻。”

　　“娘，我做了一盏好大的枫灯！到时候我的愿望一定能被枫神看见。”
　　“你要许什么愿望啊？”
　　“我，我明天不想去学堂！”

　　“枫神在上，信女半生匡时济世、乐善好施，所助人不知凡几，惟愿您将信女所积之德尽数加诸父母身，惟愿二老长寿安康，信女愿终身侍奉枫神，此心明洁，天地可鉴。”

　　普通百姓所求不过“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老喜身犹健，闲知兴更添。”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中，一方安隅之地几乎是世外桃源的存在。
　　这是枫灵守护数千年的城池，有虔诚供奉祂的信徒，是祂放心不下的存在。

　　他们安静看着画面，半晌，江兰弦道：
　　“你想寻求庇佑枫城的法子，我确实有，”枫灵左右晃了晃，听他继续：“你积累千年功德圆满，若与天道交换，便能用这些功德换一个新生。”

　　应暄仔细听着，视线却看向古枫树纷乱的叶中，若有所思。
　　“信仰之力是人对你的信仰而生，只要你还在，它们便不会消失，但这样，你就要重头再来了。”
　　“你会失去神智，失去记忆，变成一棵普通的枫树，若这一次得不到气运，那你永远都不可能化灵。”

　　祂大可接受命运，死去进入霜天境，几千年的功德足以让祂化出肉身，甚至真的可能成为地神，而不是选择这个法子，只为一群普通人。
　　枫灵安静片刻，便做下决定。雾气中掉下一块玉石落在江兰弦手中，并伸出了两根灵丝触碰他们的额头，脑中同时浮现一个画面：

　　苍穹之下，碧树参天，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孩不知被何人放在树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人，小脸玉雪可爱，被那人着急抱起，或是姿势不对，随即憋着嘴哇哇大哭。
　　“怎么有个孩子，哎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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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呐，你们快看，古枫树，古枫树发光了！枫神显灵了！”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夕阳西沉，傍晚的霞光漫烂，街上满是百姓修者，好不热闹！

　　突然，城中古枫树绽开赤光如火，将枫城的半边天都映红。信仰之力现出痕光布满城上，悠扬的笛音自天际传来，余音袅袅，如高山溪谷的潺潺流水，引着这些灵光朝着中央汇集。
　　所有人抬头看着这如同神迹一般的景象，枫城子民跪伏在地，眼中虔诚无比，而修者只觉在那汇聚心核，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令人心惊！

　　祈神降世，等候远去魂灵的归来，等候大树肆意伸展枝丫，恰如这座城几千年不朽的信仰。
　　你听见了吗，那是，众人在呼唤——
　　感受到了天地间飘荡的亲切的力量在指引，仿若鸿蒙初辟时第一道灵光。
　　你听见了吗，掩埋在无妄海中的淮荫山在欢呼，海水也欢喜的流淌——
　　神，请庇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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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出自《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出自《长安古意》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出自《红楼梦》
老喜身犹健，闲知兴更添。 出自《巫山一段云 紫洞寻僧》
下章应该能把这段结束，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