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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枫有灵兮祈神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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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兰弦下意识想再次抱歉,话含在嘴中不上不下,抿唇索性不说话了。他绷着脸神情冷淡,细看其实眼神是温和的。
应暄轻笑出声,不再揶揄他,被这一番搅和,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不再是方才那般滞涩。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这一处空间现在处于极其不稳定的状态,摇摇欲坠。
江兰弦目顾四周,这一方空间极小,古枫树躯干伸遮蔽的地界之外都蒙着厚重的雾气,看不见任何外物。他屈指弹去一道灵光落入雾中,只觉一片空茫,无声无息。
还想再试探一次,便觉此地有轻微震荡,他和应暄都用了灵力,想来已经超出空间承受范围,于是收手。
兰弦思索片刻,心中有了答案:“这儿只有这么大,雾气之外是割裂的。”不属于这里。
应暄在他动手期间,灵识已将整座空间扫荡一遍,闻言道:“我们既然没有出去,想必是有什么东西尚未结束,”他话音一转:“静庭活着的时候见过司照礼?”
第二境的境主是他,那其中发生的任何事也都会与他有关。
应暄来的迟了,并不知道先前城主府发生的事,江兰弦道:“他说是他杀了静庭。”
“那空间中就是司照礼某一段记忆的具象化了。”应暄若有所思。
幻境并非安全之地,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危险。第二重境已经被启动,江兰弦进入此地后最先以为自己是附身,现在想想实则不然,他一直是自己,只不过是被幻境的力量迷惑了双眼。
若是修为低些无法抵御境力量的人,陷入空间就会失去自我意识,把自己当做故事中的人,是司照礼杀了静庭,和方才最后一幕对上,若是说按照当年剧情重现,那一刀也会杀死被迷惑认为自己是静庭的人。
应暄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丝毫没有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后怕,饶有兴趣道:“我若是没有挡住,你真的会戳下来吗?”
他的眉眼有着锋利的锐感,只一直被笑吟吟的神色压住,如今收敛了些,便显得咄咄逼人。
“我不会伤害你,”兰弦并未说谎,那一刀只是为了做给躲在幕后的东西看而已,所以才会被应暄一握就碎。
平鹿时期,应暄的性子虽也有些腹黑,但归结于实力不足总体还是低调居多,而现在,他反而更像,记忆里的那人了……
江兰弦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敛眸道:“无论何时,我都不会伤害你。”
比起解释更像是一个承诺,应暄听到这句话时没有错过他眼底的怅然,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而他已经转身看向别处了。
兰弦道:“空间不稳是从那一刀被你挡下开始,然而你没死,所以我们还在其中,若是结束,空间或许会消失也或许会回到最初一遍遍重演。”
“不会是重演,”应暄走过来,许是方才的话应是起了效果,他神情透着漫不经心的疏离,言语也不再尖锐,懒懒道:“这里已经不算是不稳了,若不是我的灵识支撑,恐怕空间已经要碎裂。”
大乘期的灵识有多强大,江兰弦其实不太清楚,在他眼中所谓灵识都无甚区别,但在世上这份力量几乎能睥睨一切。
于是江兰弦道:“那你知道我们要怎么出去吗?”
从前万事基本都要依靠他,如今应暄已经可以独挡一片天地,他不介意显得弱势一些。应暄似乎看出了他所想,略含深意道:
“记忆可以有很多段,空间也就不止一处,具体怎样还是要去看一看。”
循着应暄的目光看去,那是,雾气之外。就在此时,一点灵光从中穿出回到江兰弦身边,赫然是先前挥出去的那道。
他抬手接住灵光:“所以雾气就是分隔点。”
他所做的事都有其用意,不会去做无用之事,这力量带回的信息已经找到了温扇羽和周裕。
“我们走吧,再不去你的两个小辈要出事了。”
应暄跟在江兰弦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绪纷乱,躲在别人身后的感觉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了,乍一下倒是有些新奇。
踩着虚无的空间,一步踏起一圈波流,如同行在水上。踏进雾中那一刻,身后的空间消失不见,眼前是长长的通道,看不见尽头。
两侧无数漂浮着无数停滞的记忆碎片,每一片都是一方小空间。碎片定格司照礼某一时刻的样子,喜悦的、悲伤的……
随着他们的走动,都开始流转——
幼时和少年时期只寥寥几片,司照礼及冠离家,他道心通明,不拘于修行,只做散修游历四方,脚下走过的路不知凡几。
平鹿大劫初亲眼见一镇百姓被邪修屠戮,见天下处处有怨力生乱。只身前往剑阁,一步一步走完八十一阶摇光道,叩开剑门,拜入集月峰长老座下。
他根骨绝佳,天赋出众,四百岁突破炼虚。平鹿大劫结束后外出历练,行踪不定,八百岁突破渡劫,在一个被邪修扫荡的村子中捡到一稚童,视为亲女,名司漪鸢。
后回剑阁,接手集月峰峰主一位,为人温和可亲,博学广闻,兼之制得一手好菜,深受广大剑阁弟子爱戴。
一百年后漪鸢逝于邪修之手,司照礼独身前去云京,重伤玄阁阁主闵鸿,自己也深受重伤,本源受损,此生无法寸进。被救回派途中,偷偷离去,在枫城不远处捡到温漪珺,将其收为亲传弟子,尽一身本领教之。
直至死去。
一段段碎片拼凑出司照礼的一生,应暄看着画面,昔年司照礼上中山问天为女求一卦,卜出司漪鸢是带着罪孽轮回,她是生来有罪之人,死劫难避,为此司照礼将她带在身边百年不离,可一次下山便应劫而死。
人常道,修仙就是与天争,随着他突破大乘,与天道感应愈深,那股陌生却熟悉的感知,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他眼中升上暗色,伸手灵力化为长鞭飞进其中一块不起眼的碎片里,握紧鞭柄,用力一拽!
长鞭卷住两人从碎片中掉落,江兰弦贴心向旁边迈了两步让出空地,温扇羽从地上做起来,揉着额角只觉头痛欲裂,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周裕痛吟几声,还晕乎乎的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他无意识道“怎么这么黑,我是到霜天境了吗。”
“对呀,我们也都来了,你怎么送死都慢别人一步。”应暄收回灵力,面向他笑眯眯道。
“……啊?”周裕浑身一激灵,危险的直觉涌上识海,连疼都忘了,抬头僵笑:“太上长老您别开玩笑了。”
温扇羽撑地颤巍巍想起身,濒死之感尚存在她脑海,四肢无力差点又摔下去,兰弦扶了她一把,
他神情浅淡,但眼中有关切神色,“还好吗?”
“多谢江尊者,”温扇羽无力道:“我无事。”
应暄看着他们掉出来的那块碎片,此时已经愈渐消散,尚能看见浓郁怨力和乌泱泱的怨鬼在蛄蛹挣扎。应该是司照礼在历练中经历的某一处被邪修袭击的村落。
“这里,”周裕目望四周,喃喃道:“好多司长老……”
应暄明显心情欠佳,此时凑上去触霉头无疑火上浇油,太上长老看着好像是个好相处的人,实则开口能将他们嘲的无地自容,于是眼巴巴看向江兰弦。
“都是司照礼的记忆,在二重境中,因他执念化成无数碎片……”兰弦简单解释几句。
他们并非愚笨之人,听清楚后,周裕心底寒冷,方才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被怨鬼追到绝地,差一点就要死了!现在想想仍觉手脚发麻。
应暄不露声色的分去一点余光,双掌合拢,灵力在其间酝酿,他轻轻一拍,整座空间开始震荡,记忆碎片飞快闪烁,随即所有画面消失融进黑暗中。
脚下的虚无出现一团旋涡,周裕还残留先前的慌乱,惊吓跳脚,就见太上长老淡淡撇他一眼,被吓得如鹌鹑般躲到江兰弦身后。
应暄和他如水般清凌的双眼相对,安静收回视线。
旋涡与地面间隔了一层薄膜,在脚下逐渐扩散至远方,看去心神都要被吸进无尽幽深中!众人感受到一阵不知何处到来的风,就被紧随而来的白光笼罩,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原地。
浓郁怨力扑面而来妄图吞噬几人,灵力在应暄手中化为一柄虚幻长剑,剑气霎那间席卷将怨力杀得七零八落!由于他只略过了江兰弦,周裕敢怒不敢言,温扇羽无奈苦笑,二人撑起灵光护住自己。
闪烁剑光中,红叶飘零四散,司照礼手执秋水剑和一人激战,他性情平和,所练剑意也承袭中庸之道,比之对方华丽招式不起眼多了,一挥一刺间只有剑上薄薄的一层水光坊能看出用了灵力。
碰!
力量碰撞间发出巨大轰鸣!对方舞动长鞭卷住秋水剑,他抓住时机,用力将人卷至面前,另一只手凝聚怨力拍去!
秋水剑乃是软剑,司照礼手腕翻转,剑身内缩挣离又瞬间硬如磐石挡住袭击!随即飞快拉开身位,长剑在手中轻轻抖动。
几人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静庭眼神阴沉,杀意毕露,看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脸上妖纹已经蔓延到身上,几乎要爆体而出!黑色的血液在皮肤下缓缓流动,粘稠又可怖。
那不是妖纹。
“闵鸿在他身上使用了傀儡术,灵识控制了他的肉身,此刻静庭已经无法在承受这份力量,肉身要崩溃了。”应暄此时已经神情不明,声音低沉。
司照礼身上已有数道伤痕,本源受损后他的实力大不如前,静庭虽然修为弱于他,但闵鸿根本不惧疼痛,将境提到了极致,加之他的灵识,再打下去,司照礼必将落于下风!
“师尊,你快和我结契啊!”温漪珺趴在古枫树的树根旁,身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流着血,他虚弱不堪,眼神却不再是混沌。
二人的力量压的他动弹不得,他心急如焚,悔恨充斥脑海,恨不得以身代之!
闵鸿闻言停下动作,露出伤心的神色侧身看他:“漪珺,你说好要和我结婚契的,怎能这样对我。”
他神情幽怨无比,好似自己真的是静庭,而温漪珺当了不信守承诺的负心人。
漪珺咳出一口鲜血,沙哑嘶吼:“滚!当年你当着我的面杀我父母,现在还控制我的灵识做这恶心的事,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哈哈哈,”闵鸿嘲讽一笑,无辜道:“真是对不住,可那是你父亲应得的,现在也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怎么能怪我呢。”
他歪着头对司照礼笑:“要怪,只能怪你们太蠢了。”
怨力在他身周涌动,一旁几人作为一百年后的局外人都好似能感受到从中传出的阴冷狂风。那是云京顶级战力之一的阁主酝酿多年的一击,只为将仇人置于死地!
司照礼提起剑将剑锋对准他,眼中只余对闵鸿深切的恨意,灵力从本源中源源不断流出,裂痕愈渐扩大!
碰!!!
巨响撼动大地,在对上瞬间炸开爆发出明亮强光!
温扇羽撇过头不忍再看,周裕紧握双拳一动不动。
应暄展开结界挡住力量,神情晦暗不明。
……
闵鸿不可置信的看着穿透心口的长剑,流逝的生机告诉他,自己要死了,他喉间溢出几声嘶哑笑声,灵火从剑上迸发眨眼间将人吞噬。
温漪珺察觉自己能动,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向司照礼奔去!看着化为一缕烟尘消散的闵鸿,欣喜看向执剑低头的人:
“师尊,我们——”
秋水剑落地发出哀鸣,剑光黯淡露出斑驳剑身,司照礼倒在地上,身上伤口被怨力腐蚀已经流不出血。
“师尊!”温漪珺接住他,浑身颤抖。
他无神地看着天空,大仇得报,只觉心中空落落,温漪珺不停唤他,才终于聚了一点神智:
“静庭,是我杀的。”
“我知道,”温漪珺一刻不停的为他输送灵力,“你别说话,剑阁的人肯定快到了,等一等,你再等一等?”
“现在,和当时,一模一样,不过,这次轮到你了。”
“你别说话!”温漪珺大声吼他,几乎控制不住灵力。
司照礼看他,目光柔和如旧,却没有一点温漪珺想看见的求生的意识,灵力送入经脉如同石沉大海,温漪珺停下了动作,茫然道:
“你也要,抛下我离开吗?”
又一次,又一次是这样。
什么都留不住。
江兰弦一直无法弄懂两件事,一是活着时的信念,二是死时的执念,这二者时常会生出无法预测的事情,却好像又是有迹可循的。
譬如夏长歌的强行提境,譬如现在。
“他的本源已经被怨力污染,他说不想变成怨鬼,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只是没想到,他最后会拿走这段记忆。”
身后,一身黑衣的温漪珺走过来,明丽的容颜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漠然戾气,若不是同样的脸,谁都不会相信他们是一个人。
久居上位多年,举止矜贵不失威严,身上看不出任何旧时在剑阁的痕迹,周裕二人几乎要认不出他了。
他对着应暄见礼:“千微剑尊,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