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归》拾野牧荒

5、东林宴，初相见

　　纵使陈迟在外交场上周旋了四年，也被老唐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打的有点不知所措。
　　加上老唐这突然凑近的动作，他着实有些慌了。
　　难道自己散发了什么错误的信号？老唐看上去，得快六十了吧。
　　自己看上去有那么…饥不择食？
　　都说E国在这方面很开放，没想到竟开放到这种程度。
　　还没等陈迟反应过来，老唐似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确实有点奇怪。
　　他抹了抹鼻子，拉开了距离，有点尴尬的说道：
　　“不好意思啊，我这句话说的好像有点歧义哈。”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文物吗？”
　　说着，他看向陈迟，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
　　其实陈迟对文物，谈不上喜欢。
　　在他看来，喜欢是一个很郑重的词，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
　　他只是喜欢宋朝，对文物更多是一种作为国人的责任感。
　　但看着老唐一脸的期待，陈迟实在舍不得说出让他失望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我对文物的确有一点了解，但不是很深入。”
　　老唐见状，笑得更欢，拉过陈迟的手说：
　　“只要你想学，我可以教你，这文物呀，就得多看多摸索。”
　　“不过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不急于一时，你今天有安排吗，陪我去见一位朋友？”
　　老唐向陈迟发出邀约，陈迟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辞。
　　一来老唐是他的上司，二来，他也无法拒绝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的请求。
　　而今天，唐先明要带陈迟去见宋瑰。
　　这几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无法再支撑起这种国内国外两头跑的生活，频繁倒时差，对他的身体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但他放不下宋瑰，放不下那些还在海外流浪的文物。
　　他退休之后，国家会派新的文化参赞来代替他的位置，他相信国家的选择，但他还是留有私心。
　　他想看着他亲手带出来的人，继续他的工作。
　　大使馆每年都会有大批优秀的年轻人进馆，可是唐先明总觉得，他要找的人不在其中。
　　直到那天，陈迟出现在他面前。
　　他唐先明干外交工作四十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各种各样的文物也见多，一个东西，有几分成色，他自信，一眼就能瞧出个七八。
　　他对陈迟的第一印象，就是谦逊，行事有分寸。
　　后来，他总会留心陈迟的举动，也会装作无意向张炎打听。
　　得知陈迟当年以C国外交院综合第一的身份毕业后，放弃了前往大国大使馆实习的机会，主动选择去往G国这样的小国，一做就是四年。
　　虽说外交无小国，但如今，又能有多少年轻人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足以看出陈迟的难能可贵。
　　之后他发现陈迟自律，沉稳，静得下心，到E国短时间内就能和同事上司打成一片，更说明他处事圆滑。
　　万事俱备，如今只需要看陈迟对文物是否有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他唐先明也有把握，能把他领上道。
　　其实，唐先明都没想好，万一陈迟对文物一点兴趣没有，他该怎么办。
　　然后，就在今天，在博物馆，他遇到了陈迟。
　　看到陈迟的那一刻，唐先明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太过留意他导致的错觉。
　　直到他看见陈迟在每个展柜前都停留了许久，确定陈迟不是以一个普通游客的身份来走马观花，他就明白，之前的心思没白花。
　　他唐先明，后继有人了。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说笑笑地来到了宋瑰的公寓。
　　老唐原本就打算今天来找宋瑰聊聊天，小姑娘昨天兴奋地和他说她淘到了一张温国公的手稿。
　　温国公，即北宋名臣司马光。
　　这种程度的文物都能被她淘回来，看来还真是文物与文物冥冥之中的感应。
　　但老唐此行不是为了手稿，他这次来，是要将宋瑰引荐给陈迟，让陈迟慢慢与文玩界接轨。
　　宋瑰公寓的门是虚掩的，看来她一直等着老唐上门。
　　老唐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进”。
　　屋外的陈迟也听到了有点耳熟的声音。
　　其实当老唐说要带他见朋友时，他便猜到个八九分。
　　与老唐相识，而且喜欢文物，带上自己也不会让对方觉得突兀。
　　只有宋瑰。
　　没想到，一直在人际场上游刃有余的他，乍听见女孩的声音后，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跟在老唐身后进了屋，尽量克制住自己好奇的目光。
　　宋瑰此时正坐在长桌前，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没有抬头看来人。
　　桌上正是她新收那张的司马光手稿。
　　还是老唐先开了口：
　　“昨晚你那么兴冲冲地找我来，又是淘到什么稀奇玩意儿了？”
　　宋瑰听后微微一笑，本想搭话，抬头却看到门口杵着个人，就浅浅探着身张望。
　　老唐示意陈迟过来，拉着他对宋瑰说：
　　“给你介绍一下，陈迟，我新交的小友。”
　　宋瑰此时也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好奇地打量着陈迟。
　　陈迟伸出手：“你好小姐，又见面了。”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陈迟。”
　　宋瑰愣了一片刻，然后大大方方地握住了他。
　　“你好，我叫宋瑰。”
　　老唐依旧笑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简单寒暄之后，宋瑰突然意识到什么：
　　“不好意思，我这比较乱，好像…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阳台有一副桌椅，不过我一般用不上，我去收拾一下，你们随意。”
　　然后就风风火火地抓了块平时擦雕塑的抹布小跑去了阳台。
　　老唐一脸慈爱地看着她，略带歉意地对陈迟说：
　　“宋瑰一个人独居惯了，平时也都泡在文物堆里，不太擅长和人相处，不好意思啊小陈。”
　　“不打紧。”陈迟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开始打量起四周。
　　宋瑰的房子，真的很难让人管住自己的眼睛。
　　四面墙上的展柜，各式各样的陶瓷，器皿，书画，每个展柜上都标注着文物年代，修复时间，还有…姓名？
　　小纸？牟尼？小牧童？
　　分别对应着一副山水画，一尊佛像还有一尊牧童吹笛的雕刻。
　　其他文物的命名也是一样的简单直接。
　　这种文物命名方法，真是别出心裁。
　　但好像…还挺合适？
　　此时，宋瑰走了进来，说：“外面收拾好了，你们先坐，我去泡茶。”
　　陈迟本想上前帮忙，老唐却拦住了他。
　　“让那小丫头忙吧，我们去坐。”
　　来到阳台，陈迟就看到不远处，E国博物馆与他们遥遥相望。
　　“宋瑰是E国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但博物馆不安排住宿，小丫头在E国举目无亲，我就在这帮她租了间公寓。”
　　“后来她有了收入，自己把这房子买了下来，但她闲不住，老是满E国的跑，收复那些流落在民间的文物。呆在这的时间也不多。”
　　“喏，墙上那么些，都是她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宝贝。”老陈指着墙上的展柜。
　　“宋瑰修复文物，从不在乎文物是何朝何代，是否为名家大作，能有多大的经济价值，只要是她能修的，义不容辞。”
　　老唐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的骄傲欣赏藏不住，就好像是在念叨自家孙女。
　　“宋小姐的家人都在国内？”陈迟注意到老唐说宋瑰是独自在E国生活。
　　“不，宋瑰她没有家人。”
　　“我不知道她从哪学来的这身手艺，但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E国数一数二的文物修复师了。”
　　陈迟听完，心情也不由得沉重了几分，一个女孩孤身在国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时宋瑰端着东西出来了。
　　“久等了，来，我给你们倒茶。”
　　她熟练地斟好茶水，递到二人面前。
　　“好香。”陈迟小声暗叹。
　　一股清冽的茶香伴着热气，从杯中悠悠飘出。
　　明明很轻很淡，但偏偏你的嗅觉就是能一下捕捉到它。
　　就像E国的雨，看不见，却能真实的浇你一头。
　　轻抿一口，茶水沁入唇间，初尝味苦，但当味道传到喉头，一阵甘甜便霸道的占据整个口腔。
　　在传统文化里，喝茶是一种外交的常见手段，而宋朝又将传统的饮茶文化玩出了新花样。
　　受宋代文化的影响，陈迟闲暇时也有泡茶饮茶的习惯，他也留意学过。
　　但这杯茶，估计是他再怎么学也达不到的高度。
　　“这茶泡的真好。”陈迟不禁感叹。
　　宋瑰听到夸奖，竟有些害羞，眼神一时有些闪躲。
　　“茶叶是老唐从国内带回来的，应该是品种比较好吧。”
　　说完，她看向老唐，后者正搁那摇头晃脑品着茗，接收到宋瑰的信号，连忙搭腔。
　　“啊，这茶是我从一个老朋友那收的，正宗峨眉山雪芽，小陈你要喜欢，回头我给你拿一些尝尝。”
　　接着老唐就开始和宋瑰聊天，陈迟边听着边暗自打量起这个女孩。
　　宋瑰长得很好看。
　　这是陈迟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正所谓：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恰如野花，恬淡幽雅。
　　她很白，皮肤竟没有一点瑕疵，但不是没有血色的那种，相反，整张脸漾着生气儿。
　　她的眼神虽始终是淡淡的，奈何眸子透亮，仿佛偷藏了一对星子。
　　一头黑发随意的披着，有几缕不听话的调皮地攀上少女光洁的脖颈。
　　可能是有些痒，惹得少女不时撩拨。
　　宋瑰似乎很喜欢白色。
　　白色的卫衣，白色的茶具，白色的桌椅。
　　她的家虽乱，但细看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各司其职。
　　瓷器与瓷器一起，字画与字画齐聚。
　　书籍也乖乖地堆成一沓。
　　这时，陈迟留意到了一本摊开的书，书脊上赫然印着：《话宋》。
　　书页微卷，显然是经常翻阅。
　　这本书，算是陈迟对宋代热爱的启蒙。
　　这里面详细描写了宋朝百姓的生活起居，地域文化，词赋发展，包括宋时瓷器的制作，茶文化的兴盛等等。
　　作者以客观的角度，只是冷静地去陈述一段历史事实，不做评价，给予读者最大的自由。
　　但由于卖的不好，仅发行了一版便不再印，所以看过的人很少。
　　“我看到那边好像摆着一本《话宋》，这本书算是相当专业的宋史读物了吧，宋小姐也对宋史感兴趣？”
　　陈迟适时发问道。
　　“嗯？”宋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哦，那本书啊。”
　　“算是感兴趣吧，没事就翻翻看看，毕竟我的工作需要充分了解过去每个朝代，多看些书有助于我了解文物背景。”
　　陈迟没注意到宋瑰眼底闪过一丝慌张。
　　“小陈，你喜欢宋？”老唐饶有兴趣地问。
　　“嗯，上学的时候了解过一些，但只是业余爱好。”陈迟半敷衍道。
　　在两位专业人士面前，他可不想晃荡他那半桶子水。
　　“宋，那可是个纯粹的时代啊。”老唐感慨道。
　　陈迟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话，却见老唐起身，他见状也赶忙站起。
　　“好啦，话留着慢慢说，日子才长久，我们该走了。”
　　“让你们两个年轻人陪我这糟老头子喝了一下午茶，真是难为你们了。”
　　“小陈，我看你俩也年龄相仿，又都是孤身一人在国外，要不互相加个联系方式？多个朋友也多个照应。”
　　老唐前头做了那么久的铺垫，看这两个人还是那么客套，决定背后推一把。
　　陈迟想到之前老唐提及宋瑰孤身一人在异国闯荡，或许作为外交人士，他能够帮到眼前这个女孩。
　　于是他试探着问宋瑰：“宋小姐，你看…”
　　宋瑰不知道老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相信老唐，她也相信老唐带来的人。
　　顺理成章，二人加上了联系方式。
　　临走前，宋瑰叫住了陈迟。
　　“我记得你，上次在大使馆门口的那位工作人员。”
　　“谢谢上次帮我，这是我自己平时鼓捣的一个小东西，送给你。”
　　宋瑰拿出一个小盒，塞到陈迟手里。
　　陈迟本想推辞，他那天不过举手之劳，没想到宋瑰却留了意。
　　但他怕如果自己拒绝宋瑰会失落，最终还是收下了。
　　老唐在一旁笑而不语。
　　回去的路上，老唐无头无尾的来了句：“宋瑰那小姑娘，挺喜欢你的。”
　　搞得陈迟不知道怎么答话。
　　回到家，陈迟打开了宋瑰送的小盒。
　　盒子里，是一个只有瓶盖大小的白瓷杯，和博物馆里那只宋代小瓷杯一模一样。
　　色泽莹润透亮，指触冰凉，制作者功力之深可见一斑。
　　小小一只，刚好可以握在掌心。
　　陈迟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抚摸着，只觉得这是个令人惊喜的巧合。
　　指腹拂过杯口，少年又想起奇遇的名字。
　　这是场名为宋瑰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