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归》拾野牧荒

6、十全

　　陈迟那边喜滋滋，宋瑰那边慌了神。
　　她急得在客厅里转悠，还在琢磨陈迟最后突然提到宋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发现自己不是人类了吗？
　　虽然老唐向她表示自己从未向陈迟透漏过任何不该说的话，但宋瑰还是放心不下。
　　她相信老唐，但她不相信自己，自己刚刚的表现简直一塌糊涂。
　　“你想多了。”一个带着些高傲冷漠的声音倏然响起，一开腔就是浓厚的宋朝官话。
　　一个穿着宋代燕居服的青年男子翘腿坐在长桌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你干那些事最多会让人觉得你不聪明，但不至于怀疑你不是人。”男子继续说。
　　“我谢谢你。”宋瑰听后，给了他一个白眼。
　　是的，现在正在说话的，就是那张手稿的器灵。
　　当时，宋瑰好心帮一位E国商人修好了祖辈留下的一块老怀表，为了表示感谢，商人送了一副画给她。
　　结果宋瑰接过一看，竟是一张C国诗稿，页脚落款：司马君实。
　　司马君实？司马光？
　　但因为司马光留世书法极少，她也拿不准是这是艺术临摹还是真迹，只得先把它带了回来。
　　随着器灵现身，这张手稿的真伪也不言而喻了。
　　由于这张手稿上书“仿古十赋(其九)”,表明这套手稿至少有十篇，因此宋瑰让这只器灵在“一缺九”和“十剩一”中选名字，原本这家伙宁死不从，最后在宋瑰的威逼利诱下，被迫选择成为“一缺九”。
　　“总觉得‘十剩一’听起来怪孤独的。”少年不情不愿地嘟哝。
　　一缺九很幸运，被上个主人保护的很好，用专门的画框装裱，整体状态很不错。
　　可能是状态太好精力过剩，一张嘴扰的宋瑰不得安生。
　　“依我看来，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呢，就是早日帮我找到我剩下的兄弟，然后再把我们送回家去，不然我真的就要孤身一人，郁郁而终了。”
　　一缺九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仿佛宋瑰为他办事是理所应当。
　　据一缺九说，这十张手稿原本是一套诗集，属于一个E国收藏家的私人馆藏，不过几个星期前收藏家的馆藏意外被盗，不少文物下落不明，其中就包括这套手稿。
　　为了快速销赃，小偷把值钱的金银文物按市场金价抛售，乍一看没那么值钱的书画就当作装饰画随物送出去了，十张手稿被生生拆开，自此四散飘零。
　　司马光作为四朝元老，存世墨宝不多，套集更是稀少，如能集齐，当是旷世珍宝。
　　如今要找，谈何容易。
　　“我看你这活蹦乱跳的，离郁郁而终远着呢。”宋瑰气不过怼回去，心里也在默默盘算着。
　　单张手稿在市面上很难流通，而且那伙窃贼大概率也不是什么懂行的文物贩子。
　　不然也不可能做出把套集拆开售卖的蠢事。
　　但这种程度的文物被盗，为什么E国文物圈里没有丝毫动静？
　　失主不着急吗？
　　难道失主也不知道这套手稿的价值？
　　宋瑰一肚子疑问，决定两边同时行动，自己去找那个商户打听一下手稿的来源，同时让老唐帮她留意一下最近市场上是否出现可疑文物流通。
　　至于陈迟，暂时不重要。
　　等第二天宋瑰再来到商户家时，却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女人。
　　商户见到宋瑰时一脸不可置信，瞅瞅门外的宋瑰又看看里面，惊呼了一句：
　　“What a coincidence!”
　　然后面对着宋瑰，向屋里努努嘴，低声说道：
　　“This young lady is looking for you.Miss.song.”
　　“For that printing.”
　　此时，屋里的女子起身，礼貌地示意商户让步，对门口的宋瑰说：
　　“宋小姐你好，我听说，”
　　“你最近收了一副,画。”
　　宋瑰明白，这个女孩，是冲着一缺九来的。
　　十分钟后，街边咖啡馆内。
　　宋瑰皱着眉头，打量着对面优雅喝茶的女人。
　　不，应该叫女孩。
　　女孩声称自己叫张芷柳，要宋瑰开价将手上的手稿卖给她。
　　说话客气中透着高傲。
　　的确，她看上去不像缺钱的样子。
　　肤若凝脂，巧笑倩兮。
　　女孩简单梳了一条麻花辫垂在左肩，别出心裁地编入了一条丝巾，身上除了一块小巧的金色腕表外没有多余装饰。
　　宋瑰对奢侈品没有什么研究，但她认识那条丝巾。准确的说，是认识这块丝巾的质地。
　　丝巾花纹繁复，静止时无甚特殊，但一旦与光线接触，通体就会闪着淡淡的银光，不刺眼，但足够引人注目。
　　金银入绣本不算稀奇，历代皇帝的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就是金线绣龙身，银线绘祥云，做工精细，光彩异常。
　　但眼前这块丝巾的做法却是在纺线时就将极细的银丝与蚕丝捻成一股，编成整块织物，再根据要求量体裁衣，对银线的用量，粗细，编织的工艺都有极严格的要求。
　　这样才能形成平平无奇中透着熠熠生辉的极致美感。
　　这种料子做成的衣服，目前只有一件实物。
　　慈禧入殓时穿的龙袍。
　　孙殿英当年只顾着扒拉衣服上的金珠玉石，衣料倒是幸免遇难，这才让这种奢华至极的技法得以现世。
　　据说，这种技法是一代女皇武则天为自己设计殓服时所创，慈禧为了彰显自己身份可与女皇比肩，遂参考设计，不过由于武则天墓至今未被开发，这种说法也就无从考究。
　　E国博物馆曾像C方借过这件国宝展出，宋瑰这才亲眼得见，只那一眼，终身难忘。
　　如今这个女孩头上这块虽只是块方巾，但绝对也是天价。
　　所以她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因为无论宋瑰开什么价格，她张芷柳一定出的起。
　　但宋瑰不打算把手稿卖给她。
　　毕竟女孩的语气，听起来就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富二代。
　　这种人，不值得托付。
　　所以宋瑰只是轻飘飘地将茶杯端起，气定神闲地开始喝茶。
　　这下轮到张芷柳不淡定了。
　　“宋小姐，你这是？”
　　她杏眼微瞪，秀眉微挑，似是有些不悦。
　　她最近才到E国接管家族事业，还没太熟悉环境。
　　本来那手稿就是她家的私藏，由于下面人手脚不干净才流入市场，她花了不少精力才把遗失的文物全部找回来，就差这张手稿了。
　　这女人一分没花就把自家东西拿走了，如今自己花钱买回来她还不乐意了？
　　E国人生性高傲果然不是谣言，连在E国的C国人都不例外。
　　“宋小姐，您放心，无论您提出什么价格，我这边都可以接受。”
　　“支票还是现金，您随意。”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向前探着身，真诚地看向对方。
　　家里准备将这套司马光的真迹捐给国内举办宋代主题特展，日期将近却出了这档子事，好不容易找回来九张，还得花时间走引渡流程，到时候赶不上就麻烦了。
　　这可是她接手的第一件事，万万不能出差错。
　　“我不卖。”宋瑰放下手中的茶，平静的看着对面的女孩。
　　“啊？”张芷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不卖。”宋瑰正当张芷柳没听到，认认真真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这下轮到张芷柳炸毛了。
　　“不是你为什么呀？那不就是一张普通的字画吗，对你有什么作用呢？”
　　张芷柳此时也顾不上维持自己的端庄形象，她只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
　　“既然是一张普通的字画，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找我要？”宋瑰还是一脸平静，任由张芷柳在那边抓狂。
　　“我这…”张芷柳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这个叫宋瑰的女人怎么这么油盐不进。
　　“宋小姐，实不相瞒，那副字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只是不小心流入市场被您拿到了。”
　　“确实不值什么钱，但这个东西对我家老爷子意义重大，我这次来，是一定要收回去的。”
　　“您看这样好不好，我这边给您一百万，您要是喜欢字画的话，我再去找国内最顶尖的艺术家给您亲自题一幅，这足以看出我的诚意了吧。”
　　宋瑰看着她，一言不发。
　　原来这个女孩就是一缺九的主人啊。
　　而且，她好像真的不认识我是谁。
　　于是宋瑰问她：“这套真迹的另外九张，都在你手里吗？”
　　张芷柳这下彻底愣住了。如果内心戏能具象化那她现在肯定一脑门子问号。
　　这人怎么知道还有另外九张的？不对，她怎么知道这是真迹？
　　自家文物失窃这事影响重大，她第一时间就封锁了所有消息。
　　司马光的墨宝传世甚少，没有专业机构鉴定根本无法判断真伪，她是怎么认出来的？
　　难不成，这个叫宋瑰的女人，也是行内人？
　　感觉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张芷柳只得老实回道：“是的，一套十张，就缺你手里那张了。”
　　“跟我来吧。”说罢，宋瑰起身离开。
　　此时，张芷柳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奈何自己的东西还在人家手里，只得悻悻跟上。
　　宋瑰领着张芷柳来到了自家公寓楼下，嘱咐她稍等片刻。
　　须臾，她挎着包下来，张芷柳看着包中凸起的形状，四四方方的，像是个盒子。
　　“带我去看看另外九张，等看到了我就把这张交给你。”宋瑰将包打开，露出一角给张芷柳看。
　　一瞬间，张芷柳想过把包抢过来走人，她可不想继续跟这个奇怪的女人耗下去，但教养还是让她按下了心思。
　　“另外九张在安全的地方妥善保管，不过那是我家的私人区域，如果宋小姐不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张小姐是刚来E国不久吧。”宋瑰问。
　　后者点点头。
　　“您现在可以通过任何一个渠道调查我的身份，之后我再向您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宋瑰的语气很平和，但张芷柳却体会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但她确实对宋瑰很好奇，于是她拨通了唐先明的电话。
　　唐爷爷是爷爷的好友，在E国文物界颇有声望。
　　片刻过后，张芷柳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宋瑰。
　　“怎么样，现在张小姐可以对我的身份放心了吧。”宋瑰微笑看着女孩。
　　“怪不得。”张芷柳一脸恍然大悟。
　　她这是碰到真专家了。
　　“作为文物修复师，我自认为有责任确保每一件文物的安全。”
　　“张小姐，虽然我不清楚您家中的私藏是怎么流向市场的，但原谅我暂时对您家馆藏的安全性存疑，等您带我亲眼见过，我可以放心之后，定当完璧归赵。”
　　宋瑰看着张芷柳，等待着她的答复。
　　只见张芷柳犹豫片刻过后，立即拨通电话。
　　她决定带宋瑰回家看看。
　　二十分钟后，张芷柳带着宋瑰回到了自家庄园。
　　一路上，张芷柳向宋瑰介绍了自己的家世。
　　张家世代从商，家产算是丰厚。
　　与文物的渊源，要从她爷爷那一辈说起。
　　张芷柳的爷爷张柏杰是著名的“民国四公子”之一，也是那时国内最著名的文物收藏家。
　　当年清帝国覆灭，隋朝展子虔唯一存世的《游春图》被迫拍卖，为了不让国宝流向外国势力，张前辈忍痛变卖了自家最值钱的一套房产，终将国宝赎回，并无偿捐赠给故宫博物院。
　　如今，《游春图》成为故宫镇馆之宝之一，而受老爷子教诲，张家后人也一直致力于文物收藏。
　　随着家族产业越做越大，也为了能更好寻回海外遗失文物，张家将一部分企业设置在E国，现在主要由张芷柳负责。
　　由于很多海外文物因价值巨大无法直接与国内对接，张家就在此设置了个文物中转站，以张氏私人名义拍卖或购回的海外文物都会暂存在这，慢慢找机会运回国内。
　　宋瑰默默听着，心想原来自己错怪了张芷柳，原来这小姑娘并不是那种纨绔子弟。
　　“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能搞得定这些东西吗？”宋瑰看着女孩略显稚嫩的脸。
　　张芷柳浅浅笑了一下，笑容很复杂。
　　“我在慢慢学。”她从小和爷爷感情最好，当别的小朋友睡前故事还是安徒生童话时，她的睡前故事是爷爷给她讲的唐三彩，青花瓷，清明上河图。
　　“爷爷说，国家精力有限，没办法照顾所有的文物。我们作为C国人，家里也有能力，理应为国家分忧。”
　　“可惜，家族需要靠商业谋生，所以我一直在学习经商，没机会系统学习文物知识。”
　　“总归慢慢来就是了，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她看着宋瑰，灿烂的笑着。
　　或许，爷爷希望她变成宋瑰一样的人吧。
　　年纪轻轻就能对各种文物游刃有余，一个C国人，硬是靠自己的力量征服整个E国文物界。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宋瑰对她来说就是个巨大的黑洞，诱惑着她先要将面前的人挖个明白。
　　可惜，这时车停了。
　　先办正事吧。张芷柳暂时压抑住了内心的好奇。
　　“我带你去保险室。”
　　宋瑰跟着张芷柳来到了一栋华美异常的三层小楼面前。
　　“这里平常就我一个人住，偶尔厨师和阿姨会来，司机是家里公司的。”张芷柳向宋瑰介绍道。
　　进门处有个阿姨等着招待客人，张芷柳摇摇头让她先休息去了。
　　“电影电视里那种大家族随随便便仆从一大堆，其实我们家没那么多讲究，厨师和阿姨都是因为我平时忙没时间顾上家里。”
　　张芷柳怕宋瑰以为自己是那种纨绔子弟，特意解释了一下。
　　说着，二人进入了电梯，电梯按钮只有2、3，但张芷柳却没有按下。
　　她开始在楼层显示面板上操作，具体干什么宋瑰看不懂。但随着张芷柳的操作，一个隐藏的摄像头突然打开，开始扫描张芷柳的眼球。
　　接着电梯竟开始下行。
　　“虹膜扫描，除了我的权限外无人能打开。”张芷柳解释道。
　　电梯门开，差不多一个E国展厅大小的空间呈现在宋瑰眼前。
　　张芷柳邀请宋瑰进来，调皮地说：
　　“欢迎宋大师莅临指导。”
　　青铜鼎，战国弩，汉制长信宫灯，各种古币，玉石，瓷器，字画，依照制式全都摆放在展柜里，展柜上还实时显示着当前温湿度。
　　宋瑰视野所及之处，琳琅满目。
　　当然，还有文物们的器灵。
　　器灵们纷纷在展柜好奇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宋瑰忍住不去留意它们。
　　要是让这些祖宗知道了自己能看到它们，宋瑰今天在这只怕得疯。
　　令她高兴的是，这些器灵的状态都很好，张家真的在很用心照顾他们。
　　随着宋瑰参观，张芷柳开始介绍。
　　“在我们所在的位置，有摄像头，红外感应等多种保护措施全方位覆盖，但抱歉，我不方便多说。”
　　“所有展柜都只能由我一人指纹解锁，玻璃都是专业级防暴玻璃，外力无法破开。”
　　“所有设施都会定期维修整改，安全性绝对可以放心。”
　　“至于文物保护，这点就需要你提出意见看我们是否能改进了。”
　　宋瑰听着，点点头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做的很好。”
　　听到夸奖，张芷柳的脸红了一红，但随即又装作处事不惊的样子说：
　　“来看看那九张真迹吧。”
　　她领着宋瑰来到了盛放宋代文物的地方。
　　九张手稿按标题顺序依次摆好，唯一缺失的位置突兀的刺眼。
　　在米黄色的灯光下，它们静静等着最后一位同伴的归来。
　　宋瑰拿出一直藏在包里的一缺九，平日里聒噪的他此刻一言不发。
　　一缺九骗了宋瑰。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兄弟。
　　一缺九是这十张手稿的唯一器灵。
　　前面说过，只有倾注了创作者最真挚情感的器物才能生出灵智。
　　而当年的司马光，作这十张手稿时，在一缺九上注入了最多情感。
　　还记得吗，这套手稿的名字---《仿古十赋》
　　而一缺九所在的（其九），仿的是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一缺九承载的，是主人对国家兴亡的忧思，是为国尽瘁的抱负。
　　所以一缺九这么多年独自坚守的意义，只有回家，帮主人看看他倾注了生命的祖国。
　　一缺九深深地看了宋瑰一眼，宋瑰了然，问张芷柳：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这套真迹送回国内？”
　　“很快，一个月后，得赶上国内宋代文物专题展，之后这套真迹将捐赠给河南博物馆永久保存。”
　　河南开封，北宋都城。
　　一缺九看着宋瑰，淡淡一笑表示感谢。
　　“宋小姐，该让它们团聚了吧。”
　　张芷柳出声提醒道。
　　宋瑰点点头。
　　张芷柳走上前打开展柜，小心翼翼接过宋瑰的包，打开画框取出手稿，郑重地将它放置在等待了它许久的位置上。
　　宋瑰在旁看着，心里百感交集，默默念道：
　　“一缺九，看来，我得替你改名字了。”
　　“你现在的名字，叫‘十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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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有关文物的所有情节均为虚构，切勿当真！！！
但张老先生卖房赎回《游春图》一事确为史实，先生大义。
照例感谢收藏留言霸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