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归》拾野牧荒

4、共赏异乡月

　　陈迟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
　　一个月后，C方与E方要进行四年一度的商业洽谈会，就未来四年双方经济贸易进行规划，此次会议地点设在E国。
　　陈迟一行人主要负责会后晚宴的安排。
　　晚宴是正会后的放松，却是更加自由的交易场。
　　觥筹交错间，风云变幻。
　　所以从会场摆放的花卉，桌椅的摆放到宴上菜品的布置，座次的安排，所有细节不能有丝毫差错。
　　陈迟发完最后一份邀请邮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扭头看向窗外，目光与月光撞了个满怀。
　　他清点完已回复的人员名单，交到上级手里，收拾着准备下班。
　　范熙负责与晚宴会场陈设对接，此刻还在打电话会议。
　　陈迟敲了敲他的桌子示意他的打工时间结束，惹得范熙想要杀人。
　　经过参赞办公室时，他发现唐先明的铭牌状态已变成“在岗”。
　　看来老唐已经回来了。
　　他想起来这几天好像没看到宋瑰，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联系上老唐。
　　他抱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态，敲响了老唐的门。
　　“请进。”门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陈迟开门，唐先明正在看手里的文件。
　　看见是一个面生的年轻人，他略有些惊讶，但还是微笑问道：
　　“小伙子，你有什么事？”
　　“唐参赞你好，我是新来的员工陈迟。”
　　“宋瑰小姐前几天来使馆找您，您当时不在，我让她先回去等您的消息。”
　　“哦，这样啊。”老唐合上手里的文件。
　　“谢谢你哦小陈，我会处理的。”
　　说完，陈迟躬身离开。
　　调任来这么多天，他渐渐习惯了在E国的工作生活。
　　看着天上的月亮，他有点想家。
　　在G国工作四年，他还没回去过个年。
　　E国与国内有八个小时的时差，估摸着国内现在该是凌晨。
　　等有空再和家里视个频吧，陈迟想着。
　　今晚他决定去附近的中超买点食材，回家小酌几杯。
　　陈迟走后不久，唐先明就带着一盒石头敲响了宋瑰的门。
　　过了半晌，才听到里面匆忙的脚步声。
　　一开门，就看到宋瑰用手铲随意盘了个发髻，手上还沾着未干的墨。
　　“老唐！”看清来人后，她满眼欣喜，转手就接过老唐手里的盒子，招呼着老唐进来。
　　老唐打量着宋瑰的工作室，好像多了几位新朋友。
　　一段时间没来，这小丫头的藏品又多了不少啊。
　　“找地方坐。”宋瑰第一时间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的矿石，拿出一块，举着手机打光。
　　老唐拉过长桌前唯一一把椅子坐下，看到桌上的画，问道：
　　“新收的物件？什么时候的？”
　　宋瑰放下手里的石头，起身准备找工具把它们碎掉研磨。
　　“估计是唐末，花二十块钱收的，拿到手的时候状态很不好，现在等你带回来的颜料到位，上完色晾干，就可以揭纸了。”
　　所谓揭纸，就是把修复好的古画背后的垫纸一点点撕下，是古画修复的最后一道工序。
　　古画由于原纸张太脆弱，复原时需要在底层垫上特定的垫纸保护原图层，等修复好后再层层揭开。
　　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最后宋瑰拿出一个砸墙用的大榔头，看着手里的石头，陷入沉思。
　　随后下定决心似的说：
　　“算了，等明天白天再搞吧，不然邻居又该投诉我扰民了。”
　　老唐看着她这样无可奈何地笑笑，接着就端详着这幅画来。
　　看样子作者绘画技术并不成熟，一幅山水画，山势不连绵水势不灵动，整体构图缺少意蕴。
　　但能看出来下笔是用心斟酌过的，认真到似乎有点死板。
　　画上没题字没落款，老唐微微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判断出年代的。”
　　但他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合作这么多年，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觉得惊奇。
　　这个女孩的存在，本身就是神迹。
　　老唐看着忙前忙后的女孩说道：“马上第三批文物回国工程就要启动了，双方现在正在商定文物名单，预计下半年就会确定。”
　　此话一出，女孩立马停下手上的活，语气中充满了欣喜。
　　“真的吗？这次有几件你知道吗？”
　　“暂时还不清楚，得等之后协商。”老唐略带遗憾的答道。
　　见女孩雀跃的眉眼仿佛蔫了的茉莉花，老唐急忙补充道：
　　“E国现下迫于国际舆论，对归还文物的态度有所缓和，我相信，只要我们积极争取，一定能送更多的文物归国。”
　　听到这句话，女孩嘴角又微微勾起，笑应着：
　　“是啊，哪怕只有一件，能回家，就很好了。”
　　说着她望向窗外，与她对视的，是她最爱的月亮。
　　会议期临近，大使馆内夜夜灯火通明。
　　陈迟办公室里的六位都十分默契的把自己的家当带到了工位，准备和成堆的文件战个你死我活。
　　“Morning.”早上八点，锻炼完的陈迟来到卫生间洗脸，刚巧遇到叼着牙刷，睡得迷迷瞪瞪的范熙。
　　陈迟觉少，但睡眠质量好，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早起锻炼的习惯，保证自己能以最好的精神状态投入工作。
　　范熙哼哼了一句算是回应，漱完口后看着陈迟嘴边因连轴转冒出的胡茬，揶揄了一句：“Sexy.”
　　陈迟懒得和他扯皮，白了他一眼准备继续回工位鏖战。
　　终于，C，E两国商业洽谈圆满结束，张炎大手一挥，强制给馆里的小朋友们放了三天假，散一散馆里的“加班怨气”。
　　在范熙的强烈推荐下，办公室里的六个人在E国乡村租了个民宿，一起在附近玩了两天。
　　几人年龄相仿，各自经历也差不多，玩的也算尽兴。
　　夜晚，六个人围坐在一起闲聊，聊着聊着就说起各自为什么会走上外交这条路。
　　另外四个人都说完后，只剩范熙和陈迟。
　　没想到，一向活跃的范熙此时却开始支支吾吾，陈迟见状开始打圆场：
　　“我先说吧。”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选择做外交官的原因和一场梦境有关。”
　　于是，陈迟简单地自己的梦境讲了一遍。
　　年轻人自然对这种超自然现象很感兴趣，于是大家众说纷纭，说什么陈迟前世是个负心汉，抛弃了糟糠之妻与别的女人私奔，所以今生要还前世情债。
　　还有的说是陈迟的前世杀了女人，女人客死异乡心怀怨念，于是缠着今生的陈迟要他带她回家。
　　面对同伴们越来越离谱的“情债说”“偿命说”“外星人说”等各种脑洞大开的故事，陈迟只是淡淡听着，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
　　“我从来不觉得那个女人是带着恶意来的。”
　　“这么多年，我只觉得她是一个想要回家的可怜女人。”
　　“或许她不存在，但又或许她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等着谁能帮她一把。”
　　“可能这个理由很牵强吧，但是我决定做外交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我希望我能够走遍全世界，去帮助每一个归乡的国人。”
　　“至少这样，我能问心无愧地对那个女人说，我正在努力完成她的心愿。”
　　陈迟刚开始说这个故事，很担心同事们觉得他是个怪胎。
　　但当他说完，大家的反应都很平静，甚至平时办公室里最腼腆的女生还小声说了一句：“cool.”
　　最后，只剩范熙。
　　范熙深深叹了口气，好像这是一件需要下多大决心的事情：
　　“我做外交官，是因为我的爷爷。”
　　“难道Fancy是出身于外交世家吗？”有同事好奇的问。
　　“不是。”
　　“我的曾祖父，当年代表清政府和外国签订了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
　　此话一出，本来热闹的空气瞬间失语，只剩窗外的虫鸣在不合时宜的聒噪。
　　“虽然我知道，在那个年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他也只是在其位尽其事，但他所造成的后果是不可原谅的，这点我无法辩驳。”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但小时候在老家，总会有人说我们家是卖国贼，用尽所有恶毒的言语和诅咒。”
　　“我妈上街买菜会被人翻白眼，我爸的工作总做不长远，我去上学也逃不过同学欺负。”
　　“后来随着网络的发达，这种咒骂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我爸妈很好，每当那种时候他们总会尽最大可能保护我，但其实我知道，他们承受的远比我多得多。”
　　在昏黄的烛光下，少年眼里跃动的火苗仿佛垂下的泪。
　　“我不记得我转过多少次学，搬过多少次家，但总归，我还是长大了。”
　　“可我的父母在慢慢老去，我不能让他们再过那种日子，所以我选择了这条路，我要告诉那些人，我，是被国家认可的外交官，我曾祖父当年造成的后果，我来慢慢还。”
　　范熙说完，大家鸦雀无声。
　　谁都没想到，办公室里最阳光的他，过去是一片汪洋。
　　还是范熙打破了沉默：“哎呀，现在都过去了。我还得感谢那段过往，不然我都没有机会和你们坐在这里一起聊天。”
　　“不过你们要真心疼我，帮我承担一下这次住宿费我也是不介意的。”
　　少年仰起脸，挺拔的鼻梁划开一道光影分割线，明媚的笑容冲破了阴影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有点不要脸。
　　陈迟拍了拍他，说：
　　“我劝你，别浪费我好不容易对你攒起来的同情心。”
　　这时，月光适时的闯入少年们的集会，虫鸣热情地邀请他们出来看看。
　　所以少年们欣然赴约，朝阳换了种方式与月亮会了面。
　　放假最后一天，陈迟回到了公寓。
　　他很享受独处的时光，那是独属于他个人的精神世界。
　　他又想到那晚的谈话，想到自己的梦境，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声音：
　　“去博物馆看看。”
　　结果，陈迟在博物馆遇见了老唐。
　　当时他正在看那只白瓷杯，无意间瞥见老唐在不远处，穿着件老干部夹克背着手转悠。
　　正当他纠结要不要上去打招呼时，老唐也注意到了他。
　　他连忙迎上去问好，老唐依旧温和地笑着：
　　“小陈是吧，我记得你。”
　　“听张馆长说你才从G国调过来，怎么样，还习惯吗？”
　　陈冲点点头：“谢谢唐参赞关心，同事们都很照顾我，我还在努力学习。”
　　“参赞和秘书放假啦，现在只有老唐和小陈。”老唐半开玩笑地纠正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陈迟也被逗笑，点头称是。
　　其实刚才，老唐就注意到了陈迟，也是在那时，他的心里有了一套盘算。
　　于是他话锋一转，敛住笑意，压低声音，凑到陈迟耳边问：
　　“小陈，你，喜欢老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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