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柳树花花

2、二．金瞳

　　苏将军被复职起用后在家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执行任务去了，苏家姐弟只知道组织需要他，因此只能在过年时候看他一眼，一家人吃顿饺子。苏罗跟父亲更是无话可说，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当时父亲在外执行任务，他算是三个姐姐带大，父亲一回家就用军纪要求他，他私心觉得对自己还不如一个老领导的孙子。转眼就到了1980年，苏罗上初二，苏照也如愿考上大学。齐忆苦黎援朝等人光荣入伍，再之前李文因为拍婆子和另外一拨人冲突，同日，他因故意伤人被公安从家中带走，走前把望远镜留给了苏罗。
　　入伍的小伙子们一身戎装、胸配红花;远去的李文手铐铮亮:“同志们，我胡汉三还会回来的!“姑娘们哭成泪人，不知是为了光荣参军的，还是被警察带走的，抑或为了上个十年青春绝尘而去的背影。
　　十四岁的苏罗放下军用望远镜，成了总院的顽主们新的头狼，承担起了逃学、茬架，拍婆子等系列使命，带领少年们发泄过剩的青春期荷尔蒙。
　　他还分别安排李杰周厉柯以升三人当了吴用李逵花荣，李杰反问他:“那你是宋江?”
　　苏罗想了想:“那你们就当关羽张飞赵云吧。”
　　齐思甜:“当兵的，你不等我了?你不守信用!"
　　苏罗:“我已经等了三天了!”
　　齐思甜:“呵呵呵，我没跟你说我要来!那现在，你去哪?”
　　苏罗:“我想到你们那去，去找你!非要让你....”
　　齐思甜:“怎么?哦!瞧你呀!你要是这么板着脸去，连怀抱的孩子也要吓跑了，哈哈哈!”
　　他们念的是墨西哥电影《叶塞尼亚》台词，几人躺在房顶上晒太阳。在李文离开的那天晚上，苏罗从他那里接过来的不止是望远镜，还有齐思甜的怀抱。
　　1980年四月，大风季刚过，四周开始飘柳絮。李杰突然用胳膊肘顶苏罗:“哎!有人来了嗨!”
　　在苏罗的望远镜里，军用吉普又一次开进院，车上下来五口人。一男一女、一位老人、两个孩子。“哦!瓦西里同志!”少年们在楼上挥舞书包。
　　走在前面的一家三口拿着行李，显然对他们没什么兴趣，落后几米腿脚不便的老人抬头笑了，旁边扶着他的少年人也跟着抬头。
　　“卧槽!这他妈谁啊?!”李杰三人喊道。“资产阶级大小姐。”苏罗盯着望远镜里的人。
　　陆老爷子平反之后还有两年退休，期间他回到一院。去年他得了一场病左腿偏瘫了，组织安排他提前病退，并根据他的干部关系在总院给他安排了小楼。陆酒也随之转到子弟校。
　　他来的第一天学校就起了小小的轰动。他穿着白衬衣，灯芯绒裤子坐在窗边，彼时伟人南巡，改革开放已两年，他依旧不是当时审美所推崇的硬汉高仓健那类。但班里女生来往络绎不绝，连齐思甜等都从初三跑下来，找苏罗借一趟笔，又借一趟本。
　　“我没发现你这么爱学习昂。”苏罗眯着眼睛。
　　“我笨鸟后飞呗。”她甩着辫子走了。
　　苏罗转头看一脸淡漠的陆酒，鼻腔里“哼”一声。
　　之后的一个月班里暗潮汹涌，女孩明里暗里追着陆酒跑，男孩跟着苏罗整治新人。其手段包括但不限于陆酒起立回答问题时拖走他的凳子、在他水壶里放煤球，上体育课使绊子、把他书包扔鱼池等。陆酒开始不爱搭理，实在烦了收拾了几个人之后知道主要矛盾在苏罗他们这，结果周柯二人组说没得谈，陆酒干脆把他们俩用绳子捆了塞下水道。李杰一个人搬不开井盖去找苏罗，二人一边挪，苏罗犯嘀咕:“丫怎么一个人把盖盖上的?”
　　李杰道:“莫非天生神力锦马超?”
　　苏罗扇他后脑勺:“告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昂。”
　　上课时王老师讲《纪念白求恩》，一篮球飞过来砸黑板，他不为所动。本来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谁知教导副主任经过。教导副主任姓付，不喜欢别人提“副”字，十年期间是个激进妇女，被大家背后称作“付阴阳”，只因经常给女学生或大院女眷剪辫子剃阴阳头，其中就有苏家三个女儿，苏罗尤记得性格温柔的二姐被剪了辫子回家哭。如今该女士依然不改本色，她看了讲台上的篮球先是把王老师批一顿，说他“授而不教，培养不出革命接班人”，然后把学生们骂了一顿让扔球的站出来。师生对峙沉默了十来分钟无果，付副主任刚往外走，一篮球就被砸背上，
　　付副主任转过头大发雷霆，一定要揪出罪魁祸首，否则放学谁也别回家吃饭，还把重点怀疑对象放在苏罗四人组身上。这时几人互相对眼神，周厉举手:“老师，我知道谁干的。"说罢三人齐齐指陆酒，后者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个打气筒。
　　付副主任走过去指着陆酒:“刚转来就干这事，胆子不小哇?”
　　陆酒撑着脸漫不经心道:“您要不动动脑子，我这角度能砸着吗?“
　　“陆酒!站起来!跟老师说话有你这种态度吗?”她被盛怒激出了高尖嗓，前半句话俨然更让她恼火。
　　陆酒懒懒地站起来。付副主任从头到脚把他啧啧打量一番，嗅到一股浓重的“非我族类”气息。“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我说，您要不动动脑子，我这角度能砸着您吗?”“说话没规矩没家教!”付副主任指着她脑门，然后一边伸手想薅她头发，嘴里还在嚷嚷，“这么长的刘海!马上给我剪喽!”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陆酒额头，就被挥开了:“说我没家教我认!动手动脚几个意思?付付付付..副主任。"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四处弥漫着快乐的气氛，大家纷纷模仿:“付付付付....副主任!"
　　学生们的嘲笑让付副主任颜面扫地，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字一顿指着陆酒:“我说那么眼熟呢，跟李蔚兰一个模子刻的。腐化堕落的毛子小圈子，据说现在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人跑了，你那个爹也是……”她还没说完，脖子被扼住了。
　　除却真正的死亡，可能这是付副主任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时刻，虽然此前她目睹过无数人投河上吊跳楼，于她看来不过罪有应得罢了。陆酒掐住她的手收紧，再慢慢举起来，一字一顿:“你骂谁?”
　　王老师不得不远远地招呼:“要出事啦!陆同学!"陆酒又无语调起伏地问了一遍:“你骂谁?"
　　付副主任被掐得翻白眼两脚乱蹬，苏罗和陆酒的座位一个过道之隔，他冲上去拉她:“陆酒松手!再掐出大事了!"
　　陆酒转头，她此时的眼睛苏罗一辈子可能都忘不了，那是盛怒中的金瞳，瞳孔缩成一条线，冷血动物的眼睛，多年以后苏罗养蜥蜴，发现它在捕猎前会有这样的眼神。此刻他盯着苏罗:“你来回答我，她骂谁?”
　　复杂的感受从苏罗脊背朝上爬，让他头皮发麻，那是熟悉感，臣服感和哺乳动物面对猛兽的天生恐惧。“她说她自己。”苏罗慢慢道，
　　陆酒松开手任她掉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再嘴欠，把你杀了。"说罢闭上眼平复了一会呼吸，开窗跳出去了。
　　同学们还在震惊中，过了几十秒李杰突然扑到窗边:“卧槽!这他妈三楼啊，他怎么下去的?"
　　苏罗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道:“正好有几个战士扛着训练软垫过。”
　　此事过去后班里没人再招陆酒，他也上了学校黑名单，跟苏罗团伙一样成了老师爱理不理的头疼分子。陆酒正好躲清闲，没人理她就上课睡觉或者摸出本《隋唐演义》用语文书皮包着看。苏罗时不时偷偷观察他，觉得他跟小时候那次见面不太一样了，
　　这天放学后初二对高二篮球比赛。高二的魏远桥开玩笑说初二凑不齐一个球队，苏罗不服，但放眼场上本班男生走差不多了，剩下的非矮即胖。他回班里，只剩陆酒睡过点了，被苏罗大力开门声叫醒。
　　“几点了?”陆酒揉揉眼睛很自然地问，可能是睡迷糊了，没有平时那种冷漠的状态。“五点四十，早下课了。”
　　陆酒擦擦口水收拾书包站起来往外走，苏罗看见他后脑勺支棱起来的一撮头发突然道:“去看打球么?。”陆酒停下脚步:“跟谁?”“高二的。”“魏远桥?”“啊。”“走呗。”
　　陆酒到场把书包一扔卷起袖子开始发呆。
　　苏罗运动天赋不错，带球突破自己就进了三个，又远投一个三分，不管栏下配合还是快攻都挺给力，打球风格灵动之外带着一种狠劲。苏罗个子最高，专门防魏桥，魏桥在体力技术上似乎更胜一筹，苏罗没占什么便宜。
　　相比之下李杰他们三个就有点玩闹的意思，打球频频出一些不专业的阴招，类似“猴子偷桃”、“仙人扒裤”之类的，苏罗恨铁不成钢。
　　高二队被阴招三人组逼急了打手犯规，正好李杰罚球投篮，苏罗负责篮板。李杰罚球不进，苏罗和魏远桥同时跃起，只听苏罗“啊”的一声就躺地上了。应该是两人先后起跳之后站位重叠，然后魏远桥一脚踩苏罗脚上。苏罗脱下鞋袜，脚顿时肿了。
　　“真抱歉，我背你去医务室吧。”魏远桥赶紧蹲下来。
　　苏罗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但运动受伤属于体育竞技正常范畴，总不能以此发作吧。只能恨恨地道:“不用你，我自个去。阿文!大厉!扶我一把!”
　　陆酒走到他跟前背对着蹲下来:“来我背你。”
　　“啊?“苏罗看着他背上一小块被汗水浸湿，心想这身板行吗。
　　“啊什么啊，别他妈废话!”
　　五月月季爬上篱笆，丁香也开了，空气里有一股甜味。陆酒背着苏罗往医务室的路上，苏罗闻到另一种不同于花香的淡淡香味。
　　“陆酒，我发现你这人可以。”
　　“又他妈一句废话。”
　　“看不出来啊，娇小姐力气挺大。”
　　“信不信我给你扔鱼池?“说罢陆酒作势往鱼池迈步。“行了，你是我哥!不闹了!”苏罗乐了，没有想象中一点就着的炸裂效果。
　　“那还差不多!"陆酒得意地道。
　　他怎么跟小孩似的，苏罗想，还挺好玩。然后他发现香味是陆酒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