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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阿克尼西娅 ...

  •   当北风拂过湖面,水就你留着那一刻诘问的姿态。
      1977年12月,什刹海,
      天刚刚擦黑,冰面上共有小二十个总院的子弟,年龄大致分两拨,十五六的李文、黎援朝、齐忆苦、王军、刘建国等人;十岁左右的苏罗、李文杰、周厉、柯以升。大的几个是正经来茬架的,军用书包装着或后腰别着链子锁,□□,铁锹,而几个小的是跟着大的来“见世面",书包里清一色的板砖,远处岸上还有两个扎麻花辫的姑娘,齐思甜、苏照诺,今天的架就是为了齐思甜而打。昨天下午,李文和齐思甜在什刹海边遛弯,前者正想在北风中握住姑娘的手,被一院的韩四化拦住要跟齐思甜“认识认识”。
      其实这情况大家都不陌生了,俗称"拍婆子",大院子弟都这么干过。但是当着李文拍齐思甜,这就是要骑到总院脖子上拉屎的意思了,
      当时李文身旁没人,而出身军旅之家的他颇懂得敌众我寡,敌进我退的道理,等大飒蜜齐思甜三言两语把韩四化应付过去,他骑上二八大杠带上她才扔下一句:“明晚上六点就在这,谁不来谁孙子!"
      韩四化也不追,似乎这也成了那个时代少年的社交礼仪,只把手捶军大衣兜里重复道:“谁不来谁孙子!”
      是以此刻的什刹海,两边都码了小二十人。当韩四化看到李文还带了苏罗他们几个,嗍讽道:“怎么着您这是人不够找幼儿园凑数来了?"李文冷哼:“对付你们够了。”
      二人阵前叫骂几句,冷风刮过凉透后心,大家自动脑补了长坂坡擂鼓之声,但听有人喊:“冲啊!为了革命胜利!““瓦西里同志!““向我开炮!”两拨人都朝湖中心去了:
      苏罗等几个小的跑在后头,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此类活动,也是大院子弟进入顽主丛林的一个标志。苏罗把书包抡起来冲在另外三人前面,突然听到李杰大喊一声:“别跑啦!”他远远地看见大孩子们已经交上手了,于是没顾得上这一嗓子,再往前两步,“垮喳”、“咚",转过湖心岛,随冬的冰面经不住震荡,在大孩子们跑过的时候已然出现了裂痕。一院几个“瓦西里"们从湖心岛跳下给了冰面更多冲击,裂缝进一步扩大。如果1977年这年冬天的什刹海里有条会说话的鱼,它会告诉你,它看到一串脚步过去了,又一串脚步过去了,池鱼的世界在震颤,池鱼的天花板像大地一样龟裂,池鱼的冬天也能重见天日一冰面从裂缝变成一个豁口再变成一个大洞。池鱼以为有什么鄂伦春族的牧人凿冰捕捞,然而不是,一个年轻的人类就这么一脚踏进来,然后整个人掉进洞里,
      仿佛踏进命运,
      池鱼在水里,看着这个人类往下沉,往下扑腾,它想他似乎还不会游泳,只能任由四肢乱摆,额头硫在冰面上把冰水染红了也不自知。池鱼摇摇尾巴走了。
      沉。第一感觉足沉,而不是冷,苏罗在水里对抗水的沉重所花的精力比感受到水凉要多得多,或许是棉硅棉袄吸水太快,或许温度低到超过人类承受范围就感觉不到了,他被坠着下沉,待他挣扎了几个回合才意识到冷,或者说已经冷透了,他成了冰窟彦的一部分,他的挣扎变得缓慢而微小。这一瞬间苏罗看到了冬天浓稠的水底、无精打采的池鱼,以及去世的妈妈。妈妈身着布拉古,拨开水底的枯枝败叶款款而来,她喊,儿子,快回去吧。苏罗的眼泪是烫的,不溶于水,一滴一滴飘到妈妈掌心。她把他往上托,儿子,还不是时候呢。
      此时苏罗被一股强力往上捉溜,这力圈着他的腰直接把他拽出冰面。哗啦一声,银瓶乍破水崩进,更多的冰飞起。最后是苏罗。苏罗缓缓落到冰面,隔着笼罩的夜幕,也仿佛隔着水波,隔着时间,他在晕厥前从脸上方看到一张倒着的面孔,一双寒年般的眼,
      1977年的少年儿童词汇没有现在那么丰富,人们羞于谈美,那足布尔乔亚的东西,因此很多时候孩子们无法具体形容感知,他们形容受欢迎的女孩更多用“飒",这个"飒”包含着一种实用性,而影视作品更多歌颂的是吴琼花这样罹身做主的妇女。少年们愉愉在礼堂看过批判电影《静静的顿河》,主人公格里高利动摇于妻子娜塔莉亚与情人阿克西妮亚之间,他们把自己的心仪的姑娘愉愉统称为阿克西妮亚。苏罗喊了一声阿克西妮亚,女孩鼻子下的一点鲜血映在他昏迷前的最后黑暗中,
      苏罗醒来的时候在卫生所,脑袋已经包扎了。苏照守在旁边,见他醒了啪啪就是俩大耳瓜子:“让你作死!”李文苏照诺等人扑上来:“大姐,不怪他!”
      苏照比李文都要大一两岁,指着他们鼻子训,大家不敢还嘴。苏罗道:“姐,您看我这不是没缺胳膊少腿么?”
      李杰道:“嘿,真神了,你怎么从冰窟彦爬出来的?等我们赶到你都晕过去了。"
      苏罗想了想,昏厥前模糊的幻像太不符合唯物主义,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便把话咽下一半:“或许就是钢铁般的意志吧。”
      那年苏罗十一岁,李文和韩四化因为齐思甜的事茬架,又因为黎援朝小舅在一院,因此握手言和。那年代顽主们的冲突经常都是这么结束,甲和丙不对付各自叫两群人,结果人堆里丙和丁认识,然后大家出来盘盘道,化干戈为玉帛,有钱的还上老莫撮一顿.
      谁也没想到这场没打起来的架意义非凡,就此开启了苏罗关于暴力和爱情的朦胧初体验。
      隔年苏罗在子弟校上六年级,上课磨洋工,下课和哥几个跟着李文混,有一天苏舞和苏诺去商店买布被二院的吴勇敢给拍了,苏照诺骂了两句,被吴勇敢回骂“臭圈子”[1]。苏诺上手就给他挠个大花脸,当时只有吴勇敢自己,他打不过将门虎女苏诺,因此一边撤退一边扬言要带人踏平总院。苏罗回家以后听了这话直接把□□飞到门上,他盯着还有余颤的刀身道:“这事不算完!”说着就出去了,两个姐姐拦都拦不住..
      苏罗叫了李文等人,转述了吴勇敢"踏平总院"的言论,一行人把吴勇敢三人堵在澡堂子外面,李文道:“群子,你现在就让丫看看总院人属什么的。”说罢总院的人就把胡同两个口堵了来个瓮中捉然。旁边有个骑板车的拉货大爷路过,直接掉头就走。
      苏罗把大衣脱了摘下雷锋帽到一边,活动活动身体,上去就一个飞踹,然后拿出板砖当武器,吴勇敢他们比他大几岁,那会个也比他高,当即还击,苏罗跟警卫员练过,以一打三,板砖挥得虎虎生风,很快拍得对面抱头鼠窜、最后他们让三人脱了鞋扔澡堂子屋顶烟囱里,抱着烟囱指五十遍《弹起我心爱的土喆苎》,再齐声大喊“二院被踏平了“一个小时,这才算完事,
      经此一役,苏罗正式迈入顽主行列,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大小干仗无数,很快就成了一院的知名人物。
      “秋雨打着人们的脸,一团团饱含雨水的乌云,在低空慢慢移动。深秋,一望无际的森林里,树叶全落了,老榆树阴郁地站着,把满身皱纹藏在褐色的苔藓下面,无情的秋天剥去了它们华丽的盛装,它们只好光着枯瘘的身体站在那里。”语文王老师是个秃顶戴眼镜的老学究,有些南方口音,据说留过洋,行止间颇具文人风骨,兴许被斗怕了,讲话时不太爱有人。
      周厉举手:“哎老师您怎么知道老愉树阴郁啊?“同学们窃笑。
      王老师皱眉,知道这几个孩子又开始了:“这是作者的一种修辞于法嘛,表达了人们悲痛的心情。"
      周厉道:“那他可以说人们阴郁啊,哪儿有树阴郁的?”王老师反问:“借物喻人,不是讲过吗?”李杰补道:“那老师您能借人喻物一下么?"
      同学们大笑,老师转头继续讲:“这段话来自《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还有谁下去复习这篇课文的句子了?"
      "打架不一定是坏事,只是必须明白,应当打什么人,为什么打。“苏罗撑着脸转笔。
      苏罗这句子没毛病,只不过他背自有一种混不吝,王老师只能道:“希望你多背一些更有意义的句子,"
      “革命分工不同,我这话哪有毛病?"
      王老师不答,转身写板书,这时候第一排的柯以升拿出桌柜里收集的粉笔头,一根一根往后扔周厉,周厉又跟他对掷,二人粉笔准头很有问题,殃及了方圆半径好几米,最后变成教室前半部混战,有几根定到老师后脑勺,
      "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王老师想说"造反啦",又把这几个字咽回去了,只能意有不甘地质问,"苏罗!是不是你?”
      苏罗面前三个粉笔头,他摆出投降的姿势:"向伟大领袖保证没我的事……”话音还没落,李文跑到门口大喊:“苏罗!”
      苏罗伸手去拿桌柜里的书包,里面有块板砖:“怎么着又茬架去啊?”
      李文摆摆手:“你爸回来啦!”
      苏罗和李周柯三人站起来依次踩着课桌翻窗出去,王老师叹气,继续写板书。
      几人站在大院礼堂屋顶,冬日墙上还有枯萎的爬山虎,暖阳照亮少年们的眼睛,李文拿出望远镜递给苏罗物镜标尺里出现一辆军田吉普,它行过光秃秃的招桐道、碾过堆着脏雪的路面一路开进大院,苏将军下车,“苏罗,听说苏叔这次是彻底从农场回来啦,你好日子到头啦。"李文抄着手。
      “去你的!"苏罗顺着屋顶几级跳落在二楼平台,再顺着屋脊一路狂奔下去,院里回荡他的声音,“爸!爸!”苏罗跑到父亲面前刹住脚,十年下放岁月让那些当事人永远不会提及的过往留在他脸上,不止黑了,瘦了,父亲的每一条皱纹和白发都有他自己的表达,但他身姿依然挺拔:“站真了说话!你火烧眉毛啦?“他严厉地有着儿子,
      这些年父亲探亲时间家寥,距离上次苏罗见他已两年,他几乎忘了父亲是这么不苟言笑的人,他刹住脚步怔怔叫了声:"爸:"
      苏将军点点头,指了指车内:“这是小陆,陆酒。我的老领导、你陆爷爷的孙子,打个招呼。"
      苏罗这才注意到车里还有个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他没有穿大院子弟们流行的军服军大衣或者棉袄,白衬衫领翻出圆领黑毛衣,下面是哗叽黑裤子和皮鞋,外面一件黑大衣。皮肤、头发、脑孔颜色都比常人浅,冬日阳光透过半开的玻璃斜照在她脸上,有一种新雪或舶来品一般的质感。
      陆酒从窗户伸出手,二人都不怎么热络,凑合挥了握,连手套都没脱,一个皮手套一个军用棉。
      “小酒,苏罗比你大一岁,有空多来家,让他和姐姐们带着你,”苏将军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谢谢伯伯。"陆酒笑了,露出小犬牙,不卑不亢。"小刘,麻烦跑一趟把小陆送回一院吧。“苏将军对司机道,
      苏罗走在父亲后面回头又透过车窗看一眼,嘴里嘀咕:“什么资产阶级大小姐?!“
      此时,陆酒微微侧过半个脸也正好喂了他一眼,眼神气人。
      "牛奶没有!面包也没有!怎么办?我们拿什么来喂他呢?"齐思甜道。
      “不要难过,不要哭!会有的,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我要到察里津去,到斯大林那去,运粮食,是列宁派我去的!粮食会有的!”李文道。
      晴空中响着鸽哨,少年们又逃课溜到礼堂屋顶,他们身上佩戴着从父辈抽屉里摸出来的勋章,重现《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和妻子娜塔莎的台词。
      “哎苏罗,你爸回来以后是不给你竹笋炒肉啦?"四个小孩盘腿坐着。
      “别提了,刚回来第一晚就收拾我。"苏罗脸上盖着一本翻毛边的《西游记》,这是他们从院里没烧完的废书堆里偷偷捡出来的,苏罗的床底下还有很多,四大名著、《怪异故事集》、凡尔纳全集……据说很多都是从王老师家抄出来的。
      孩子们大声笑:“怪不得你今天连他的肩章都不敢拿出来了。"
      “这不废话吗,挨揍你们替我啊?"苏罗把脸上的书拿下来,“不过还行,他过两天就走了。"
      “干嘛去呀?"
      "谁知道,我爸的事能告我么?到时候又是我大姐管我。"
      “你姐也够你喝一壶了!"
      “哼,她更没工夫了,她要准备高考。"

  • 作者有话要说:  【1】圈子:当时顽主们对女孩戏谑的称呼,不太尊重
    【2】1977年恢复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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