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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青黛之风上

      “今年秋天加开恩科,贤兄去吗?还是等明年大比再去?”
      “今上励精图治,求贤若渴,愚兄虽是新婚,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愚兄有一位族叔在京城白果寺当主持,向他求一间安静精舍用功恐怕不难。贤弟同去如何?”
      “如此甚好……”

      及微轩是萱池城内以富有格调著称的酒肆,坐落于萱池湖畔,当日太宗皇帝攻城时掘的两条长沟如今岸边栽种了杨柳和紫薇,也成了景致之一。此时天色尚早,肆中只有三名客人,对着萱池粼粼的水光与拂面而来的清风,惬意地小酌着。
      适才交谈的两名书生虽然还未到三十岁,却都有了举人的功名在身,一位叫吴凤,一位叫简辛,从姓名的读音上看应当符合财务部门最为喜爱的标准。在赴京赶考上达成共识后,他们开始商议细节。
      大约听了一阵,一直倚在另一边栏杆的第三名酒客晃到他们身边。这个人更为年轻,乍看上去,十个人中会有八个人认为他年未弱冠,之所以不会猜测更小的原因还要归功于他身量颇高,至少比吴凤高四分之三个头。
      “当官就这么好玩吗?”
      问题虽然唐突,但提问的人有着一张笑容可掬的娃娃脸,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问题带来的不快。于是,吃了一惊后,略为年长的吴凤拱了拱手,说道:“尊驾如何称呼?”
      “言笑,言语的言,谈笑的笑。”年轻人指着自己笑眯眯地说,“打扰你们的谈性真是抱歉,不过小弟实在是好奇,才冒昧请教。我听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是两位兄台看起来都不是庸碌之辈,也不缺乏衣食,无论做甚都会有所成就,帝王家又有什么好,值得两位甘愿自投彀中呢?”
      简辛按捺不住,说道:“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不正是吾辈的道义所在吗?”
      言笑露出纳闷的神气,黑如点漆的瞳仁在眼眶里滚了滚。“天地之心是什么,要怎么立呢?”
      “……”简辛一时困惑于言笑的目的,而后将其判断成名为抬杠的挑衅,双眉一挑就要反击,被吴凤从桌下拽了拽衣摆阻止了。
      “言贤弟所言甚是。”吴凤不想将诗酒闲话变成理论研讨或者磨牙吵架,漫不经心地接了下来,“相逢即是有缘,愚兄且敬你一杯。”
      言笑没有再问,笑着喝了一杯。三人叙了年齿,听到吴凤与简辛并非白丁,言笑显出几分钦佩,说道:“家中老爷子常说,小孙子一定要得个品行好学问好相貌好的年轻先生来教才行,两位相公若不是有学而优则仕的打算,来某家倒是再合适不过。”这番话极是入耳动听,方才还要吵架的简辛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吴凤握着杯子,在心中整理了一下对言笑的认识。在接下来推杯换盏的过程中,气氛渐渐宛转起来。
      言笑看起来年龄小,样貌虽然文秀和蔼,却不是读书人,也不像生意人,性情开朗,人如其名的好言笑,说话天真烂漫,似乎没什么机心,不多时就同年少气盛的简辛混熟了,两人很快五魁首啊六六六起来。好在此时没有其他生意,酒肆的老板探头皱眉望了几眼,没追究这种形同破坏的行为。
      “言贤弟难得来萱池,愚兄弟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才好。”简辛拍着言笑的手臂说道,“不知言贤弟来办什么事?多住几天怎么样,正好领略一下萱池风情。”随后随口介绍起本地风物名人。他口才本好,一路说下来,就连本地人吴凤也觉得萱池真是个人杰地灵、物产丰富的好地方,恨不得立刻跟随简导游四处游览一番。
      言笑听得两眼放出熠熠的光芒,不住赞叹,最后惋惜地表示,此次出来是受家中长辈指派,去简辛先前提及的吕家跑腿,一番好意只能心领了。
      “原来你也要去吕家啊。这几日吕家宾客盈门……”说到这里,吴凤心念一动,“言贤弟,你可是会武?”
      “哎呀,竟能看出来吗?只是跟着长辈学了几手,一直也没养出江湖豪客的威风煞气,很头疼来着。”
      吴凤抚掌而笑。“吕家宾客多是五湖四海的会家子,愚兄据此推测贤弟也是武林中人罢了。”简辛也饶有兴味似的上下打量言笑,似乎在盘算撺掇他练两招看看的主意,忽然问道:“吕家庄招待这许多江湖人,在忙什么呢?”
      吴凤本想劝阻他不要多事,没来得及。通常而言,江湖人都不爱别人过问江湖事,言笑却是毫不在意地说道:“是吕家邀来助拳的。简兄想必也知道,吕家家传一把宝剑,名曰临虹。三个月前魔教下了违者灭门的腾蛇令,令吕家三个月内将宝剑献上,吕家不肯,于是就这样了。”
      从某种程度上相当顺理成章的逻辑,却不能为江湖以外的居民理解。吴凤用酒杯堵住了意欲表达意见的嘴巴,又关注简辛会发表什么不当言论。
      “……好生无聊。”简辛多喝了几杯,听到的事距离又太遥远,他困倦地掩住嘴打了个呵欠,又替自己与另两人斟了一杯,“与其掺和这样的无聊差事,不如溜出来同我们喝酒谈天,反正贵族长辈也不在近前。言家小弟,你意下如何呢?”
      言笑低头认真地想了想。“算了算了,被老爷子他们知道可不得了。”简辛颇为失望,吴凤却说道:“既然是人家家里长辈的差遣,我们也不能耽误人家的要紧事,八娘,莫要多说了。”
      简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说,拣了新的话题,谈论起萱池勾栏瓦舍。吴凤能够体会出其中报复性的含义,言笑却是承袭了先前足以参选最佳听众的作风,脸上洋溢着憧憬的微笑。见此,吴凤也只能暗自叹气。
      中午时分,吴家的家人受新主妇委派前来唤相公归家用饭,简辛则要去另一同学家研习窗稿,于是三人就此分手,难免又说了许多后会有期的好话。直到最后,简辛依然没有放弃说服言笑去吕家庄点卯后溜出来一同去听小曲的念头,被吴凤揪住后领拖走了。

      是夜,萱池的西南方天空被火光映得嫣红,次日清晨萱池城中四处被传言的狂风席卷了。吴凤正要出门,便撞上匆忙赶来的简辛。
      “听说了吗,吕家庄被人灭门,一把火全烧光了!”
      吕家名下的吕家庄位于萱池城外西南郊,也就是夜里火光冲天的方位。
      “听说了。真不知道言小弟眼下……”
      他们的焦虑与无措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两位可是吴相公与简相公么。”一名身着便服、但看起来就是朝廷命官的青年,带着一名容貌过于清秀的皂衣小僮站在阶下对他们说话。吴凤和简辛对视一眼,将他们让进屋中。青年看起来就不像是爱兜圈子的人,果然落座后开门见山地亮明了身份,刑部江北司主事郇岱。
      “两位昨日的行踪可否告知下官?”

      出乎提问对象的意料,郇岱问题的中心主要是言笑,并没有提及相关的理由或者缘故,由于他带给人压迫性的公务气息,吴凤与简辛始终没能鼓足充分的勇气加以询问。
      除了喝酒聊天,以及受长辈指派前往吕家庄跑腿之外,两人没能提供太多的信息,似乎也在郇岱意料之中,这从他主动屏蔽两人对言笑性情为人的描述就可以看出。但对于刑部官员第二天就追查上门这一点,一向以良善自居的吴凤与简辛的内心还是产生了相当剧烈的波动。
      问到了所要问的,或者问到再也回答不出的程度,郇岱点点头,起身准备告辞。吴凤与简辛被心中膨胀得极大的疑团所推动,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后,由吴凤开口。
      “请问,言笑他……平安否?”
      “为何这样问?”郇岱并没有开口,而是用眼神与表情发射出质问。
      “听说昨夜吕家庄被人灭门,关心倾盖之交的朋友也是理所应当的道理!”简辛毫不退缩地说道,“他不是吕家庄的人,纵使江湖仇杀也不会找上他吧?”
      郇岱没有给出太多表情,身后的小僮倒是诶了一声,赞叹道:“真不愧是言笑啊。”被应当是主人的人瞥了一眼,他也相当坦然,“告诉他们也无妨嘛,两位都是谦谦君子,以后道上见了也好留神躲开。”获得默许之后,他转向吴简二人,“两位不是江湖人,大概没听说过君诺无嬉、言笑无心这句话了?”
      两名纯良的读书人表示闻所未闻。
      小僮那双仅属于少年人的晶亮双眼盛满了郑重。
      “魔教新晋左护法许君诺,右护法言笑,都是实打实的活阎王,响当当的大魔头。吕家庄四十七条人命,都得记在言护法一人帐上。”
      两名纯良的读书人暂时还没能找回理解力的关头,小僮适时补充道:“所以你们读书人啊,以后还是离江湖人远远的才好。嗯?吴相公有什么事吗?”
      吴凤扶住额头,慢慢说道:“学生想起来一件事,言贤……曾经说,家中有位小公子要请发蒙先生。”
      言笑的话最初他只当寻常客套,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不会向郇岱提及。小僮一番关于读书人和江湖人存在差别的议论,令他在回溯记忆的长巷时又看见那块鹅卵石。

      “品行好,学问好,相貌好,年轻,不论有功名与否。”郇岱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阿橘,你觉得呢,魔教教主择聘西席还会有何要求?”
      小小地表示了惊讶之后,先前的小僮已经换上少女的服色,用手指顶住下巴。“也许只不过是言笑随口一说,您要采信么?”
      “言笑杀人无算,据以往来看,倒从没有过不实之言,想来他也以襟怀坦荡自居。所以我打算试一试。”
      用词虽然谨慎,但是根据以往记录来看,这样的说法代表郇岱对可能性已有相当高的把握。
      “虽然想不通堂堂魔教要在江湖外招发蒙先生作甚,可既然如此,不会武功一定是必要的吧?要么已然修炼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否则魔教中高手如云,纵使装假,一举一动时间久了也会被瞧出破绽——此外,六扇门里竟有这般文武双全又年轻貌美的人物在吗?”
      郇岱在意识中迅速过滤着整个刑部系统包括京城、旧京陪都与十三司的官吏档案。“你所说的返璞归真的化境,大概是刑部中哪一位的水平?”
      “刑部人头我不熟。不过少室山、武当山上几位老头子差不多就是那样。”
      换句话说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乃至于御林军和御前侍卫,都找不出符合标准的人。郇岱的心情并未为这个发现而沮丧,他新拿过一张白纸,垂目思索半晌,便匆匆落笔,很快便有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名唤阿橘的少女感兴趣地凑近观看,却发现是繁缛典丽却空洞无物的述职请安文字。
      “莫非是密信?”她在心中暗暗称奇,“早听父亲说此人聪明卓绝,密信连草拟也不必打,暗号本也不用翻,果然了不起。”
      写完后郇岱又默读一遍,装入信封交给阿橘,让她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刑部。

      阿橘在第二日傍晚抵达目的地,刑部尚书目前仍然从缺,由侍郎石文辉暂理。石侍郎也是顾瓖的门生,亲自译出密件后立刻前往首辅顾瓖的办公室。
      顾瓖抽空看了一遍,认为太过荒诞,区区妖言惑众的邪教,等腾出手来,派大军剿灭便是,如此啰唣实是不该。他留意看了刑部江北司主事郇岱的姓名,在全盘否决之后,对石文辉说道:“此人多事。”
      石文辉默默退下,将原信退回阿橘。他与郇岱的父兄有一定交情,对阿橘也一向关照,于是对她说了一些勉励的好话,尽管如此,阿橘也对事态有了大致的把握。
      正当她打算饱餐一顿再回萱池而在南市游荡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唤住了她。
      “这不是阿橘姑娘吗?”褡裢里装得满满的少年从人群中挤过来,“您怎么会在这里?”
      阿橘认出这张表情认真的脸属于曾有切磋之谊的武友,闻人家的小少爷闻人悉,现任皇帝陛下的贴身侍卫。闻人悉没有等阿橘回答,就如同以往那样自行说明来意,他是来南市采购金明池、月耳池与千秋海的淤泥的样品,回去同太液池比对,看哪一种捏制泥人的效果更好。
      “……富贵闲人的做派。”阿橘目瞪口呆,“怎么说呢,我算是公务在身吧……”她灵机一动,“能帮我递封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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