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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丹墀之风下

      雒芳宾的论点十分简单:献给先帝陛下的骨灰不属于楚莲君。
      理所当然的,这正是先前皇帝震怒的原因。

      他论据也很简单。他打开方形的盒子,事先经过检查的内容物是一尊灰泥捏成的头像,是一位面容秀丽的年轻人,看得出手艺相当高超,虽然眼睛闭着,倒也算得上栩栩如生。
      “陛下,您识得这个人么?”
      皇帝不明所以,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阵,刚要摇头,忽然像是从记忆的长巷里瞥见眼熟的石头,脸色凝重起来,半晌后终于吐了口气。
      “似乎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是谁。”
      “殿……陛下,也许是楚莲君的义子,三年前碧游宫里想拜见您,您让我轰走的那个,与其有六七分相似。”
      “是那小子!”皇帝以拳击掌,恍然大悟道,“朕记起了。等等,朕记得这小子后来同姓楚的争风吃醋,势不两立,雒卿,你捏他的头像做甚?”
      雒芳宾拿出盒中的一把刮刀,在头像脑后刮下一道灰泥,露出黑不溜秋的底板,仔细辨别可以看见纵向爬着一道曲折的细缝。皇帝与大约是复姓闻人的少年侍卫飞快地交换了视线。
      “如陛下所见,这是以烧焦的头骨为骨架,上覆灰泥,重塑出死者的面容。”雒芳宾手持着会令多数人绝对不会感到愉快的东西,从容地介绍,“虽不能毫厘不差,也足以观其大略了。”
      闻言,皇帝皱起了双眉,一道电光掠过他意识,他的眼眶中顿时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
      “这是什么人的头骨?”皇帝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侍卫听出他并不是提问,而是为了确认胸中已有的答案。
      似乎并没怎么受到皇帝压迫感的影响,雒芳宾眼中闪过微量的嘲弄,语气镇定地说道:“如陛下所料,正是作为楚莲君化为骨灰的那个人。”

      雒芳宾自然是在尸体被挫骨成灰之前取得头部。他简略地向皇帝介绍了如何趁夜潜入承天府,割下死者的首级后,又将事先准备好的首级缝上死者的脖子,再趁着夜色潜出承天府,将经过酸洗清洁的头骨交给手艺人,由手艺人用灰泥复原面容,总而言之听上去就是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

      鉴于存在字面意义上的毁尸灭迹,皇帝不打算轻信眼前的美男子。
      “朕如何知道这确实是那个人的头骨?”
      闻言,雒芳宾端正的脸上勾起微笑。以闻人的眼光来看,他的嘴唇未免太薄,是寡恩薄情的象征,总之多半是个惯负佳人的负心郎。对少年侍卫心生的偏见毫不知情,或者知情也不会在意,雒芳宾向皇帝说出早有准备的答案。
      “臣不敢在陛下驾前妄下定语,承天府的大人们向来心细如发,想必有人留心到尸首颈上多出的缝痕。”
      非同小可的指控令皇帝眯起双眼。
      “你是说他们知情不报,欺瞒于朕?”
      “望陛下明察。”
      答复的内容与语气令皇帝感到有些近于棘手的挫败感。
      “此外,你如何向朕证明,头像就是头骨主人的长相,而不是见过楚莲君义子的人刻意捏成这样?朕从未听闻有能以头骨复原容貌之事,焉知欺君的不是你?”
      严厉的诘问下,雒芳宾没有丝毫动摇。“关于此事,臣正要禀报陛下。陛下明见,此等技艺并非世间常有之事,臣杖履所及,也仅在偶然间得知一人。而此人,是个瞎子。”
      为了增强语言的效果,特意吐出不容于驾前的质朴名词,果然引得皇帝微微动容。如同往常那样,雒芳宾只让嘲弄的冷笑在瞳仁后舞蹈。
      “此人自幼双目失明,二十年来一直在旧京居住,之间未曾稍离,现已由臣带至都中。”
      双目失明,一直没有离开旧京,这两点在旧京打听应当容易证实,那么他知道李代桃僵的死者死时相貌如何的概率就降低了。既然人已经带至京城,验证他的技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皇帝容色稍霁。
      “卿要说的只有这些吗?以卿的见识,孤证不举的道理,不需要朕提点才对。”
      “吾皇圣明。”雒芳宾压下心中些微的触动,多少有些发自肺腑地称颂,从左右袖中各取出一只小小的锦盒。这个举动令闻人暗自咂舌。一只盒中,洁白的丝绢托着一件同样令皇帝感到似乎有些眼熟的黑不溜秋的物品,或者说曾经组构成一件物品的碎片。
      皇帝接过盒子,想以指尖拈起碎片,未料到它脆弱得又裂成了更小的小块,断口中依稀闪烁着微弱的淡紫色光芒。
      “这是青莲玉,堆上炭火烧了一天一夜的青莲玉。”
      “青莲玉?……卿可真是大手笔。”毕竟还是少年的皇帝也不禁作出一个微妙的表情。
      “陛下过誉了。臣还有一块,也献给陛下。”雒芳宾打开另一只锦盒。一瞬间,美到无法形容的光华仿佛霞光一样流转浮动着,皇帝与闻人感到自己的目光、呼吸和心跳都被它攫住了,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感动。

      一小枚围棋子那样大的青莲玉,不似尘世中物那样浮在鲁缟结成的云朵上。

      青莲玉是一种有着玉石的温润与水晶的晶莹的淡紫色宝石,多年来始终不知道哪里出产,因此异常难得。正因为可以连用十个极其修饰的珍稀和贵重,先帝陛下才拿出皇室珍藏多年的青莲玉,命能工巧匠琢成扳指,赐给楚莲君,以示恩宠。
      尽管拥有举世无双的美丽,在强度与硬度上也不具备特别的长处。
      “就算是青莲玉,烧上一天一夜也变成这副模样了。”闻人就着皇帝的手看,语气沉痛,充分流露出真实的心痛。与此同时,皇帝也拧起了双眉,为的是另一种心情,随后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火烧上一天一夜,青莲玉扳指只多了几道烟痕,还要多谢承天府体察朕躬,才保住一件稀世珍宝啊!”
      “殿下……”
      闻人望着皇帝,思绪飞回到祭陵当日。皇帝将骨灰混入御酒的手法将在场臣工震惊得动弹不得,然而既然是私下里以亲子的身份祭奠生父,也就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至于没有随楚莲君一同化灰处理的青莲玉扳指,所有人都以为皇帝特意留着它在陵前砸碎,毕竟这已经被默认为是楚莲君的代表物,或者象征。
      据说皇帝对着如此提问的尚宝监总管随口说道。
      “擦一擦还是能用的嘛。”
      随后吩咐着能工巧匠改成其他首饰,而后作为礼物交给远道而来、入朝恭贺新年的异国使臣,据说他们新拥戴了一位女王陛下。
      这一次年轻皇帝为人处事中的顽皮与弹性的一面得以展露。

      皇帝兀自笑了一阵,没有接装有青莲玉棋子的锦盒,而是将手放在比自己高出一拃左右的青年肩上 。
      “卿很会办事,朕甚感欣慰。”
      皇帝以自然的态度对较自己年长的青年加以褒奖,通常会得到对方的诚惶诚恐或喜极而泣作为回应,然而青年只是一如先前那样不慌不忙地谢恩,其中程序和礼仪所占的比重多到令人怀疑其本身情感的真实性。
      看起来是个器量不凡的人,不是科班出身,却有罕见的才干,和与之相衬的野心。
      ——因此才格外不好用。但愿为朕所用时能够容易一点。少年在心中自嘲地苦笑,意识中忽然闪过帝师曲海平的面影,随后是重臣顾瓖,他微微一哂,转而将视线投向闻人,后者正睁大眼睛,以不放过一丝一毫疑点的严肃上下扫视着雒芳宾,仿佛能分解出构成雒芳宾这个人的三魂七魄。

      也罢,朕难道还会输了不成。

      忽然一拂衣袖,皇帝转身走回书案后,两名臣子没有漏过他眼中激烈跃动的光辉,引发心中的低语却是大相径庭。与单纯用目光追随着君王的少年侍卫不同,年长的雒芳宾似乎注视着比少年皇帝更为遥远的事物。比如未来。
      可不要让我失望才好,年轻的陛下。

      犹自料峭的春风由长窗中未合住的一扇涌入室内,吹开了御书房中无尽时光与无上权力凝结而成的沉闷滞重,桌上被镇纸压住纸页哗哗作响,仿佛是在带进寒气的同时,风也带来了生气。
      皇帝随手抽过笔挂上的毛笔,趁着这股仿佛也在胸中回荡的风,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拿过案角的玉玺钤上一个章。

      在雒芳宾第二次觐见时,皇帝将一封御札沿着书案的桌面推到他身前。

      “此事由卿处置。朕静候佳音。”

      依照承天府梁大人的说法,皇帝的笑容如阳春日和,总令人如沐春风。对此,雒芳宾不能完全否认,只不过他从中似乎还寻获了诸如宣战一类的意味。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兴奋的战栗感。并不仅仅来源于眼前过于年轻的皇帝,也不用追究是对于哪一方的宣战,总之,风起了。
      能持续多久,会是怎样的狂风,静止后又将归于何处,这些暂且不需计算,在此之前尽情振动羽翼就已足够。抱着这样的念头,雒芳宾予以简略的答复。

      “臣谨遵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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