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41、第四十一章

　　来到张老板私人办公室，静帆简直舍不得眨眼，东看看，西摸摸，就连盏落地灯也当作是宝贝，凑近后都要瞧上半天。

　　他被她认真的样子逗乐了，还以为她只是闲不下来，却不明白，她其实是把对他的好奇，转移到他买的东西上了。在这些物件上找他的痕迹，总比盯着他找要好。这样总是比较不尴尬。

　　“瞧够了吗？”他坐在会客的L形沙发上，带着笑看她，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

　　“想不到你的品味还不错。”她盯着墙上的一副画说。

　　“买来玩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品味，”他翘起二郎腿靠向椅背，“看够了吗？还不过来坐吗？”

　　静帆听完转过身去，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突然忘了他是谁似的，死死地把他盯住不放。

　　“你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吗？来，过来坐，坐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怎么好像讲条件似的？”静帆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笑：“我现在拿什么跟你谈条件，你是当红明星，我不过是一个酒吧老板。”

　　“那我也可以说，你是酒吧老板，酒吧的一切都由你做主，而我不过是一件商品，高低贵贱全不由自己。”说着她冲他挑了挑眉，“还要继续比吗？比谁更惨，比谁过得更不像人样？”

　　他笑而不语。

　　“张执。”她侧身直视着他的眼睛。

　　“嗯？”

　　“你好吗？”

　　“就那样呗，有什么好不好的？”他故意用轻佻的语气说道，“不就是每天开店关店，离家回家。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

　　“是吗……”

　　“说说你吧，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一早。”

　　“回来干什么？”

　　她下意识双臂环抱胸前，说：“我妈，去世了。”

　　“……”他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昨天才接到殡仪馆的通知。可笑的是，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生病了。”静帆抿着嘴皱了皱鼻头，“一直以来，她都在有意疏远我，而我也想要忘记她的存在。”

　　“何时举办葬礼。”

　　“不办。就按她生前交代过的，一切从简，只想早日入土为安。”

　　“需要我帮忙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摸着冰凉的手臂说：“你这里空调开多少度啊？怎么感觉有点冷呢？”

　　“要喝点酒吗？”他把手从她背后绕过去，一把握住她单薄的肩膀。

　　“不喝了，明天一早还有得忙呢。”

　　“那你坐近一点。”他把嘴凑近她的耳边。

　　“你干什么？”

　　“你说呢？”他慢慢伸过来另一只大手，撩起她锦缎一般的长发。

　　“张执……”

　　“嗯？”

　　“请不要这样……”

　　他笑着问道：“怎么？有男朋友了？”

　　“……”他问到她最不想答的问题。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接着，他收回他僵在发丝里的手。

　　“时间不早了，”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住哪家酒店，我送你回去。”

　　她说：“我住自己家。”

　　“是吗……”他笑着站起身来，“巷子里现在装路灯了吗？”

　　她摇了摇头，说：“还和五年前一样。“

　　“走吧，我送你回去。”

　　“那你呢？”她问，“你还和五年前一样吗？”

　　“开什么玩笑。”他绕过茶几走到她对面，“你都不是五年前的你了，我怎么还会是五年前的我呢？”

　　她听完凄然一笑，说：“我的手机号一直没变，还是你给我那个，但你一次都没有打过。”

　　“我……”

　　他刚开口，有人敲门。敲门声还一下重过一下。仿佛是有很急的事。

　　张执走去把门一开，便突然动不了了，像被来访者点了穴道，整个人僵直地杵在那里。

　　静帆忍不住偏过头一看，这才猛然发现，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竟是她怕过也羡慕过的宴燕。

　　“呀！是你！”宴燕激动地冲了进来。

　　“你好，好久不见。”静帆尽量平静地说道。

　　“真是好久好久没见了！”宴燕上前抱了抱她，“你不知道，我们办公室那几个妹子，可都是你的铁杆粉丝，我说我认识你她们还不信，你待会儿可要跟我拍照啊！”

　　她笑：“那有什么问题。”

　　宴燕松开静帆之后，看了看她，又转身看了看门口的张执，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怎么会？我刚说要走，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说完便把包拎在手里，向宴燕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到门边。

　　“再见。”她把手伸到门把手上。

　　他说：“我送你。”

　　“不用了，你们忙，我自己叫车回去。”

　　“哎呀！还没拍照呢！”宴燕说着便冲到办公桌前，拉开左边第二格抽屉，拿出一只微单相机。

　　然后三两步冲到门口，把相机往张执怀里一塞，嚷道：“你来给我们拍啊！”

　　谁能想到，在这间隐蔽的办公室里，三个多年未见的校友，竟如此凑巧地，神奇而荒谬地聚在了一起。

　　宴燕还是一样的漂亮，虽然褪去了青春的光环，不再有年少时那分灵动，但在精致妆容的烘托下，又多了份成熟小女人的光彩。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或许是心血来潮，时隔多年，静帆竟有点喜欢她了。

　　张执这边既拿了相机，也只好糊里糊涂地照做。镜头一对准便连按快门。

　　“可以了吧？”张执把相机递还给宴燕。

　　她接过来先说“可以了”，然后才低头看起了照片。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静帆说完也不看张执，转身打开门就走了出去。

　　并且走得飞快。

　　“喂！你等等！”张执从后面追上来拉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

　　“……”

　　“害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吗？”她笑着甩开了他温热的手，“别忘了，最开始可是我带你来的，论起来，还有谁比我更熟悉这儿吗？”

　　“可是……”

　　“快回去吧，你还有客人。”她希望张执不要再纠缠，同时也希望他能听明白，这里的“客人”是特指宴燕。

　　“那你……”张执转身面朝墙壁，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你还会再来吗？”

　　静帆沉默片刻之后，用力点了点头，仿佛是在给自己下决心。

　　“会的，我会。”她说。

　　然后便与他擦身而过，走出了这一条逼仄的通道。

　　次日清晨，静帆又抱着那一只陶罐子，坐上出租车，去往渝城郊区，一座建在山腰上的墓园。

　　她的爸爸就葬在那里。

　　为此，她还曾短暂纠结，要不要让他们挨这么近？毕竟他毁了她一辈子，而她也毒毒恨了他半生。

　　可是昨晚，当静帆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泛黄的全家福，和它旁边冰冷的骨灰坛，她想，他们这半生的仇恨与亏欠，恐怕到了九泉之下，也势必少不了一个了断。

　　而凭静帆对她的了解，在喝孟婆汤前，她一定会先把邹希维揪出来。无论是要过刀山火海，还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她必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不甘，生前无法化解，好不容易又追上他了，她必须要跟他面对面地，好好算上一笔总账。

　　那么，做女儿的，既然要送她最后一程，不如也为她谋一个方便，让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不走冤枉路，能够更快了却心愿。

　　在离邹希维不远的地方，静帆为她选了一块墓地。

　　从此她便长眠于此，与静帆天人永隔。爱与恨都成了人间的烟雨。

　　从墓园出来已是中午，烈日当空，晒得她连路都看不清了，走两步都要停下来喘口气。

　　坐车回到市中心后，她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家咖啡馆，买了杯多冰少水的黑咖啡。

　　坐在最靠里的角落，侧脸拉下口罩，仰起头猛地灌下去两口，然后彻底放空，紧接着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等到太阳穴不再狂跳，便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窝在沙发里吹冷气。

　　快要晕沉沉睡过去时，手机响了。从包包里摸出来一看，原来是葛沪生。

　　她接起来懒懒地“喂”了一声。

　　他问：“事情都办圆满了吗？”

　　“嗯，”她说，“应该是圆满了。”

　　“那，想好哪天回来了吗？想好了我叫米雪订机票。”

　　她拿起吸管戳杯底的冰块，说：“还没想好呢。”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然后笑着说：“那怎么能行呢？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啊。下个月中旬就要巡演了，好多事需要开会商定，而你，是我们唯一的主角，你不在这会还有什么意义？”

　　“我在又有什么意义？”她问，“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吗？”

　　葛沪生听完没有说话。

　　大概也想到了反驳的套话，但知道一出口势必吵架，他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激怒她才好。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工作，就这两天，我会回去的。”

　　说完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时间差不多了，她悄悄低下头戴上口罩，又低头站了起来。一身肃穆的黑色的装扮，让她看上去质地坚硬，像一个战士，仿佛一推开门，就是要向全世界宣战。

　　走在小巷里又险些崴脚，这一次，她二话不说，直接踢开鞋打起了赤脚。

　　这时等在院门口的张执，正在一脸苦闷地抽烟。

　　突然不经意一个回头，隔着喷出来的白烟，竟然远远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打着赤脚朝这边走来。

　　只见她穿着一身黑色，脸被墨镜和口罩给挡住，左手抓着一只皮包，右手食指上勾着一双鞋。虽然看上去十分狼狈，但脚步却迈得比穿鞋时还悠闲。

　　就算他看不见她的眼睛，那他也知道，她其实早已经看见他了。

　　“你说你会来，我不相信，”他说着便捻掉手里的烟头，冲她笑着眨了眨眼，“所以就干脆过来找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她一把扯下皱巴巴的口罩，“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是酒吧最忙的时候？”

　　“……”

　　她晃了晃手里的细带高跟鞋，冷笑一声，“想来见我就直说，干什么还要找一套说辞？五年不见了，你的嘴怎么还这么硬啊？”

　　“你知道归知道，忙也是真忙，但我是老板，可以自由支配时间。”

　　“当你的员工可真够倒霉的。”

　　“你又不是我的员工，你怎么知道？”

　　“猜的，不行吗？天下乌鸦一般黑。”她绕过他推开院子的铁门。

　　“喂！”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干嘛？”

　　“不请我进去坐会儿？”

　　“……”

　　“等你这么久，都快中暑了，也让我进去喝杯水吧。”

　　说完他便不等她开口，立马跨过门槛，撇下一脸茫然的她，迈开大长腿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