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40、第四十章

　　静帆挂断电话以后，心像被一块大石压着，沉甸甸的，简直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在沙发上再也无法休息，就干脆翻身坐了起来。CD机还在循环播放着，那几首粗制滥造的歌曲。

　　夜已经深了。窗外原本高悬的夜幕，这时又越发逼近了一些。因是雨还未下透的缘故，夜晚云层也厚，便不见星星月亮的光，只是单调沉闷的黑。昏昏沉沉地坐了一会儿，觉得口渴，就想去厨房烧一点水喝。

　　打着赤脚经过鞋柜时，瞥见那一只表面蒙着灰尘的行李箱，依然孤零零站在那里，她不禁目光一闪，脑海中突然蹦出个念头——既然独自回渝城来了，没有人相跟也无人干涉，对她来说，这是多么难得的自由！那么，何不去旧地重游一番呢？

　　五年前走得太过仓促，好多人都没来得及道别。等到时过境迁以后，她也会想，在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里，虽然有太多烂人烂事，但确也有过很多好心人，曾无私地给过她很多温暖。其中最让她难以忘怀的，就是zone18酒吧的老板，人送外号“吴胖子”。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还是每天被老婆修理，然后去店里躲清静吗？也不知小店生意如何了。当初她在时就只是过得去。毕竟店面位置偏僻，很不好找，老板也从不迎合主流。顾客挑选它的同时，它也在筛选顾客。也正因如此，好多顾客来了一次，就成了回头客，客源倒是十分稳定。但如果他现在够聪明的话，应该会拿她做广告吧。利用一波“明星效应”，让生意红火一把。别人不都是这么干吗？说实话，她真希望他聪明一点。

　　想到这里，静帆就再也待不住了，立马蹲下去推倒箱子，解开密码锁。开箱后抓出最上面那件，是一条黑色连身长裙，拿起来一抖开就能看出来，料子是很贵的羊绒，灯光照在那细滑的纹理上，有种波光粼粼的质感。

　　穿上它以后的静帆，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皮肤白皙，四肢纤细，精致的剪裁既显腰身，又衬出她端庄大方的气质。

　　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长发披散下来，像极了站在音乐盒里的小人儿，虽美但一看就是假的。她忍不住在心里发出冷笑，想说，这就是葛沪生给你的样子。他和公司希望你这样，你就必须这样，不需要有看法，也不需要有思想。只需时时刻刻都记得，你只是他们打造的商品，大到怎么唱，小到怎么穿，零零碎碎都由不得你。

　　看眼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她取下链条包匆匆挎上，脚底脏脏的也没有擦，就踩进高跟鞋里，叮叮哐哐地走出了家门。

　　打车来到zone18门口，一推开车门，熟悉的感觉便扑面而来。

　　难以想象，都过去五年了，这里竟然没一点变化。门廊还是那条门廊，灯箱也还是原来的灯箱。静帆慢慢走上阶梯，来到屋檐下，摘掉口罩，欢喜地摸出烟来点上。

　　推开那一扇熟悉的大门，走入昏暗的长廊，看不清脚下，却也一点都不担心摔跤，因为伸手就摸得到墙壁。

　　来到酒吧大厅，她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悄悄将烟头捻灭，走入人群中。刚好角落的位置正空着，她便低头走了过去。还以为自己已足够低调，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殊不知对于这些人来说，在最精疲力尽的时刻，忽见一神秘的黑衣女郎，戴着墨镜，微微颔首，迈着销魂的步子走来，简直比打了强心针还振奋。困意消失了，不开小差了。在他们醉意泛滥的眼里，这暮霭沉沉，仿佛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突然天降一束追光，不偏不倚，刚刚好打在她的身上。再没有比她更显眼的了。

　　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不动声色，还以为只有自己看到了，又不愿与人分享，所以都装出没看到的样子。

　　静帆刚坐下没过多久，服务员上前递出酒水单。静帆抬头只看一眼，便认出她是小庄，当初在这里唱歌的时候，数她俩关系最好。还记得第一次带张执来时，请他喝的那瓶矿泉水，还是小庄替她抹了零。

　　可爱的小庄，还是一张白净的小圆脸，那么可爱，一点没变，仿佛只是五天没见。

　　“给我来一杯苏打水吧，加两片柠檬。”她抬手轻轻地推了推镜架。

　　“好的，请问还需要来点小吃吗？我们这里有特色卤味，还有……”

　　“不用了，小庄，你知道我晚上不吃东西的。”说完她飞快拉下了墨镜，与小庄四目交接，然后又飞快地推了回去。

　　“静……静……”

　　“嘘！”静帆扯了扯她的衣摆。

　　小庄瞬间会过意来，便把那快要溢出来的惊喜，硬着头皮强咽了下去。

　　“你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有准备啊！”

　　“说了那怎么算是惊喜呢？”

　　小庄激动地推了她一把，说：“你等着，我去叫老板过来！”

　　静帆立马想到了吴胖子，笑道：“他现在怎样？还是天天被老婆撵吗？”

　　“我看你还是当面问他吧！”说完便神秘地笑着走开了。

　　静帆不明所以，却也不方便跟着她去，为了打发时间，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认真地玩了起来。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听见桌面上响了一下，有东西放了上去，她便抬起头来，看见面前放着一瓶酒，而非她刚点的苏打水。

　　她正犯疑惑，身后一个男声说道：“邹小姐，请慢用。”

　　“可我没点酒啊？”

　　“怎么？来都来了，不跟我好好喝一杯吗？”

　　静帆听完转头一看，便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灰蓝色牛仔衬衣，和一条米色休闲长裤，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笑盈盈地看着她。

　　“张执……”静帆的嘴唇几乎没有动，简直像心里发出的声音。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走到她对面，依然笑着，拉出椅子坐了下去。然后伸手拿过酒瓶，拧开瓶盖，往两只酒杯里各倒了半杯。

　　静帆呆呆地把他望着，差点忘记是戴了墨镜，还以为这里本就这么暗，暗得他就像是一片影子，轻飘飘落在她的对面。她仿佛梦游一般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了，”他把酒推到她的面前，“这也正是我想要问你的。”

　　“我回来办点事。”她双手捧起那一只酒杯。

　　“要待多久？”

　　“还不知道。”

　　他“嗯”了一声就不往下问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像是在读一篇新得的乐谱。然后她发自内心地问道：“你怎么竟然一点也没变？”

　　“哦？怎会？”他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小口。

　　“一样的瘦，一样的白，一样的不按常理出牌，也一样让人措手不及。”

　　他听完只是看着酒杯，笑着摇了摇头。

　　静帆则终于摘下了墨镜。

　　“吴老板呢？”她问，“小庄不是去叫他了吗？”

　　“谁说小庄去叫的人是他？”

　　“……”

　　他握着酒杯轻轻地摇晃，眼角不经意绽开一个笑，终于不再似先前那么假。接着他直勾勾看着她说道：“我现在才是这里的老板。”

　　这一句话，如同给了她当头一棒，打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脸茫然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吧。”

　　“然后呢？”

　　“什么然后？”

　　静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真没想到，两个多年未见的旧友，好容易再次遇上，结果坐着面对面闲聊，竟比挤一条所剩无多的牙膏还累。他仿佛已经是拿定了主意，她问一句，他就只答一句，绝对不附赠一个解释。

　　她只好把一颗心挤了又挤。

　　“吴老板去哪儿了？他为什么要把这家店给你？而你，为什么会接手它？你不是出国了吗？出国学了什么？学完后又是何时回来的？现在除了经营酒吧，还有做别……”

　　“喂……”张执忍不住打断了她。

　　“干嘛？我还没问完呢。”

　　“审犯人啊？”

　　“你不是问一句才答一句吗？那我就先把问题列出来，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

　　张执抬手摸了摸鼻子，又低头看着酒杯，笑道：“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说话连珠炮似的，不给别人消化的时间。”

　　静帆扬起下巴说到：“你呢？不也是吗？还是和以前一样难搞。”

　　话音未落，别桌有人在低声叫唤：“呀！这不是那谁吗？”

　　“谁啊？”

　　“大明星啊！那个邹……邹……”

　　“邹静帆？”

　　“对对对！就是她！”

　　“哎呀！我早听说她是渝城人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了！”

　　“你带笔了吗？”

　　“要笔干啥？”

　　“找她签名啊！”

　　“什么年代了，签什么名啊！直接过去要合照啊！”

　　“那我先补个妆！”

　　静帆赶紧把墨镜戴上。

　　“走吧。”他说。

　　“去哪儿？”

　　“我办公室。”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拿起她的包包，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带离了座位。

　　然后匆匆离去。

　　留下了一片惊叹之声，消融在奏响的爵士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