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39、第三十九章

　　五年后的某天，正值七月，气温一日高过一日。

　　上午静帆开完一个长会，还算顺利，定下了全国巡演的妆造。回到酒店房间，她正把烟点上，手机响了。等它干巴巴响了一会儿，没断，方才不耐烦抓了起来，按下接听键。结果她还来不及说“喂”，那边便直接开口问道：“是不是邹静帆？”

　　静帆听完先是一愣，然后看了一眼屏幕，才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说：“请问你哪位？”

　　对方语气比她还急，问道：“张翠萍是不是你的母亲？”

　　“是……”

　　“她昨晚去世了，现停放在渝城殡仪馆里，火化前还有一些手续，需要直系亲属来办理。”

　　静帆挂断电话以后，先发了一会儿呆。手里的烟也忘记抽了，就这么不眨眼地耗着。耗到快烫到手指头了，这才匆匆将其捻灭，顺手放下手机，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不敢相信，张翠萍竟然就这么走了。走之前根本不知道她生病，也从未打听过她的动向。只知道茶馆早打出去了，后来又一个人住回了老房子，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再后来就慢慢变成了隐形。仿佛她早已告别了世界……

　　静帆再不能往下想了。再想下去，简直连呼吸都有了痛觉。

　　此刻窗外残阳如血，辽阔的京北市一马平川。站在这高耸如云的楼层上，不知为何，她突然怀念起她的家乡。眼底渐渐起了一层雾。又想着当初在渝城时，无论是站在何处眺望，都是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条河衔着一条河。

　　数不清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她深陷黑暗之中，身体仿佛已动弹不得，思绪却异常轻盈丝滑地，顺着来路往回飘去。

　　往往从天黑飘至天亮，总是一无所获，便只好匆匆倒头睡去。但她并不甘心，下一次更是变本加厉。好好一块记忆的海绵，原本吸饱了水，结果被她每天压榨，不厌其烦地，终究是连它都要碎了。

　　第二天一早，她便坐飞机从京北飞回渝城。

　　直到落地的那一瞬间，她身体猛然一震，心中像掉了什么东西，突然空了一下，起身拿行李时，她才意识到，昨天那一通意外的电话，竟在她心里堵了这么久。

　　拖着行李走出机舱，又走入了山城独特的气味里。

　　她没有让公司派车来接，而是戴着墨镜和口罩，跟在其他旅客后面，去到负一楼排队打车。

　　上车后跟司机说了地方，司机表情立马垮下来，扬头从后视镜里看她。心里肯定在想，今儿怎会这么倒霉，一路从市区开到机场来，好容易排队排到了，结果竟接一个去殡仪馆的。又不能拒载，心里有气也不敢发，只能用蹩足的普通话抱怨道：“怎么下飞机就往那儿去啊？”

　　“去耍。不可以嗦？”

　　司机一听她是本地人，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

　　到了殡仪馆她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一个舅舅。虽然是表亲，但在张翠萍最后的日子里，都是他日夜在病床前照顾。

　　他带静帆去办手续，一路都走前面，她也不追，彼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你妈妈走之前一直念叨，叫我千万不要联系你，不要找你，她生怕你知道她的事情。”舅舅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烟喷出来，风把烟吹到静帆脸上，静帆刚好吸气，呛得她轻轻咳了两声。

　　“不好意思，我这就掐了。”

　　舅舅拿着烟俯身下去，正要在地上划灭。静帆赶紧拉住他说：“没事，您抽。我也正想来一根呢。”

　　说完就摸出根细烟来抽。

　　舅舅叼着烟对她笑了笑，然后就和她并排往前走。

　　“她说等她咽气以后，就赶紧火化，骨灰直接扔进江里，不要墓，更不要立碑，说是不想让任何人记得她。”舅舅苦笑着喷了一口烟，“我姐这人啊……”

　　静帆低着头，只是默默在听，也不是故意不接他的话，而是的确不知道说什么。

　　舅舅很是执着，直到把他认为该说的，全都一一说给她听了，才长叹一口气停了下来。

　　静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笑着接到手里，终于换了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上次见你，你连话都还不会说呢。”

　　“是吗……”

　　“我姐抱着你，宝贝得什么似的，我想要抱一抱她都不给。”

　　“是吗……”

　　在办事大厅里办完手续，舅舅便领着她去见张翠萍。

　　“是胰腺癌走的，”舅舅盯着脚下的路说，“走得很急，所以模样没怎么被摧残，只不过瘦了不少，皮肤也微微有些发黄，你不要怕。”

　　“我不怕。”静帆在门外摘下了墨镜。当年送走她父亲时，她已经触碰过“死亡”的残酷。所以走进这扇门时，她显得比她舅舅还镇定。

　　看见张翠萍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又总觉得她穿得太单薄，觉得她冷。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想摸一摸她的手，却被舅舅给拦了下来。

　　“让她安心走。”舅舅面无表情地说道。

　　静帆忍着泪点了点头。再看一眼她，感觉面色又淡了一些。记忆中那一张熟悉的人脸，碎了又碎，想必以后也拼不起来了。

　　道别仪式结束以后，静帆和舅舅被人领着，去到另一个地方等着。

　　张翠萍则终于如愿以偿地，化作了一缕淡淡的青烟。

　　“骨灰你就领回去吧，要怎么处理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了。”

　　“好的，舅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静帆说着便打开皮包，从里面摸出一叠钱来。

　　“你这是干什么？”舅舅一脸警惕地问道。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辛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胡闹！亲戚之间哪需要这样？”

　　“舅舅……”

　　“我知道你现在出息了有钱了，但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自己省着花，妈妈不在了，要学会自己为自己打算。”

　　说完他塞给她一把钥匙，再挤出一个笑，就转身径直向大门口走去。也没有和她多聊聊张翠萍。

　　看着舅舅远去的背影，静帆心里一阵酸楚，觉得他一个人来来去去，形单影只，身边都未见有人相陪。静帆当时也不好问，怕舅舅尴尬。心里只是隐隐不好受。等到他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她还原地不动，慢慢地，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原来竟是这般相似！与其说她是为他而难过，倒不如承认是为自己。

　　那天下午，她一只手抱着只小陶瓷罐子，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小心翼翼走出殡仪馆。天色已不似早晨那般澄明。云厚了，天阴了，也许很快要刮风下雨。她于是默默加快了脚步，走到大路上去拦车。

　　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巷子口，车就进不去了，静帆要自己走回家去。

　　以前走时不觉得远，好像随便跑几步就到了，这时穿着细跟高跟鞋，走在碎石凸起的路上，稍不留神就要崴脚，根本走不快。要不是怕扎脚，她真想一脚把鞋踢飞，直接打赤脚走这一段路。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先拿钥匙把门打开。随着刺耳的“吱呀”一声响，一股沉淀多时的霉味，像一张湿布盖在她脸上，害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原以为里面已脏得不像样，所以她动作能慢则慢，又不像刚刚那般积极了。结果当她进去以后，却没想到，眼前这一间小而旧的客厅，竟是如此的干净亮堂。静帆在鞋柜上随手一揩，再一看手，居然一点灰也没有。想必张翠萍住院期间，舅舅也常常过来打扫。

　　她把行李箱留在门口后，就脱鞋打了赤脚，双手捧着那只瓷罐子，慢慢走到了电视柜前。

　　真是不敢相信，那一张全家福，竟像是已经生了根似的，长在那里，位置和朝向都没有变过。

　　静帆把骨灰坛放上电视柜，就放在全家福的旁边。直起身来时，她余光瞥见了一张CD，就摆在电视柜第一层空格里。只从外壳的颜色判断，她便认出来，那是她刚入行出的专辑。当初发行时就毫无水花，现在更是石沉大海。静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张她自己都不想留的专辑，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家里。

　　好些歌连旋律都已经忘了。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要放回去时，一低头又见一台崭新的CD机，就摆在电视机的下面，旁边还连着一个小音响。

　　那晚她躺在破旧的沙发上，听着她几年前青涩的歌，心里难免感叹，时间兜了这么一大转，仿佛良心发现了似的，又把她给放了回来。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是沪生打来的，她调小音量后按下接听键。

　　“喂。”

　　沪生拿公事公办的语气，问她：“都弄好了吗？”

　　“嗯，弄好了，只是需要我签几个字。”

　　“那就好。说了要米雪陪你一起，你又不让，害我白白担心了一天。”

　　静帆听完也只是笑。米雪是跟了她两年的经纪人，比她年纪稍长，办事却比她老练太多。跟她这些年，除了唱歌之外，再没有一件事让她操过心。工作完成得滴水不漏，生活上也无微不至地照顾。是一个非常贴心的姐姐。

　　可是这次回渝城，静帆却给她放了个长假。

　　“怎么又听上这首歌了？你不说这是你黑历史吗？”

　　他在说她放出来的音乐，她却充耳不闻，只是闷闷地叫了声“沪生”。

　　那边懒懒地“嗯”了一声。

　　她便淡淡地说：“我妈妈去世了，你难道不应该来一下吗？”

　　“……”

　　“喂？在听吗？”

　　葛沪生尴尬地咳了两下，然后低声说道：“我们现在这种关系，感觉去了也不大好吧？”

　　静帆笑道：“我们现在哪种关系？”

　　“额……”

　　“行了，我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我只是随口问一问而已。就这样吧，我累了，有什么明天再打来说。”

　　“那好，早点休息，有事记得联系米雪。”

　　“嗯。”

　　“千万记住保护好自己，戴好墨镜口罩，非必要别去人多的地方。”

　　“嗯，晚安。”

　　“晚安，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