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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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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帆从医院出来之后,才觉得自己,真的像一支无根的野草,在这座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城市里,漂泊无定,无所依靠。
虽然从前也是靠自己,但毕竟还存有一点天真,总觉得身后还有退路,胡闹一番,大不了缩回母亲的羽翼下,就算漏风,就算不太平,那至少也是个容身之所。可是现在,她已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借着一场急风骤雨,给连根拔起来了。再回首已是无路可退。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再怎么也要先回去一趟。就算什么都可以抛下,但那把她视为老友的吉他,和那张压在枕头下的名片,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回忆和希望了。
她没有坐车,而是一路走走停停。她把沿途所有的风景,都当成是她最后一次经过。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路过了那一盏熟悉的路灯,静帆埋头走进筒子楼,走入那霉味扑鼻的楼梯间。然后也顾不得扶手有多脏,伸手便用力地抓了上去。
又回到这里,她需要借助很多的力气,才能保证不一脚踩空,不摔伤自己。每上一步,她的心就往下坠落一层。
眼看着目的地就在前方,走上三楼转一个弯,一堆随地乱放的杂物,却硬生生拦住了她的去路。
正当她虚弱地弯下腰去,抓住她面前那蛇皮口袋,要往旁边挪挪,一个人从四楼的走廊上出来,她没有注意。待他厌恶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居高临下地嚷道:“你这个杀人凶手,还敢来?”
静帆闻声抬起来,见是王小宝,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她问:“这些都是你扔出来的?”
“当然!这是我爸的房子,现在他死了,这房子就归我!”
静帆有气无力地笑道:“房子当然就是你的,我只是回来拿我的东西。”
王小宝随手拎起个包裹,往下一抛,像是抛给她一袋垃圾。
他说:“你和你妈的东西都在这儿,要就拿走,不要我也会找人来清理。再来可就什么都没了!”
静帆听完什么也没说,弯下腰就开始不停地翻找。
很快她便从一堆厚厚的冬衣下面,翻出了她那把年迈的吉他。伸手摸到它那一刹那,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出。她听见脚步声从楼上传来,越走越远,想是王小宝也厌烦这局面。她一面拿手背蹂躏眼睛,一面又打开一个袋子。见是她床上用的那一套,就停下来,一样样小心翼翼地翻动。
终于,那一张半只手掌大的纸片,还是在一道夹缝之间,顽强地探出一个角来。
她轻轻地捏住那一角,再轻轻地往外一拉。放在手心里,就像是一堆燃尽了的灰,生怕一出气它就散了。直勾勾地盯着它看,耳边似乎又听到那句:“如果你还有唱歌的意向,或是有做音乐的想法,请打名片上这个电话,找我,ok?”
“ok。”总算是将它们都找到了。
接着又捡了些生活必需品,塞满一个包,她便像一个流浪者一样,风尘仆仆地,一步一步又走下楼去。
走到路灯下时,四楼的窗子突然开了,王小宝从里面伸长了脖子,露出头来,活脱脱一只王八成了精。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小宝在那里大声喊道:“邹静帆,你给我等着,咱俩的账还没有算清呢!”
“好,我等着。”静帆在心里回应了他。
拖着一副空了心的躯壳,又回到了她曾经最想回的家,东西都还没放下,终于痛快地哭了一场。她哭她这一个“恨的结晶”,孤零零活着这个世上,要想活下去,就得恨下去。也哭被丈夫欺骗的张翠萍,和无辜受到牵连的张执……太多的眼泪,从她本就虚空的身体里涌出来,就像是肉与骨的剥离。哭到昏天黑地之时,她双腿一软,一头便栽倒在沙发里去了。
那天晚上,她再醒来,仿佛死而复生一般,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头也疼得抬不起来,但终究还有一口气在,意味着她还顽强地活着。
她从一袋贴身衣物里面,捡出来那一张熟悉的“全家福”,就连相框都没有变过,当时被张翠萍狠心夺走了,此刻又回到这间房子里。又再摆回电视柜一角,静帆却已不敢直视,越是什么都维持原状,就越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感。明明周遭是闷热的空气,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倒觉得冷,皮肤上有夜凉如水的幻觉。
在家除了睡就是静坐,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已不知天日,只知道天黑天亮了几次,料到时间已划走了不少,但却一点也不想确认。肚子好像都没有饿过。只是不得不吃的时候,就去厨房找一袋方便面,泡也懒得泡撕开了就啃。甚至连调料包都省了。
不知道这已是第几次天黑,静帆仰面横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外泼洒进来,照在她汗涔涔的身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银光。真是好看极了,像一只搁浅在岸边的人鱼。
正当她昏昏欲睡之时,一阵动感十足的铃声,竟也如起死回生一般,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她嘴角僵硬地往上扯了扯,勉强露出个微笑的表情,那么心酸,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
这么多天,吊着一口气,终于等来了这个电话。
她接起来颤抖地“喂”了一声。
那边却出奇冷静地说:“喂,是我,我出来了。”
“唔……那就好,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所有人都待我很好。”
“哦。好。”
“……”
他们的沉默里有一种谦让。彼此都想让对方多说。总觉得让出了说话的机会,就是把解药让了出去。
过了好久,张执终于轻声说道:“明天来我家一趟,好吗?”
静帆流着泪疯狂地点头。也不管张执能不能看见。以前都是他来找她,无论是天晴还是下雨,也不管李凤娥如何阻拦,他总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去打开哆啦A梦的任意门,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出现。
而这一次,他让她来,她当然义无反顾。总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半夜突然下起大雨,把窗玻璃敲打得噼啪作响。她索性就把窗户都打开,让风雨倒灌进来,雨点子都溅到了她的身上。
第二天一早,雨还未停,静帆就换上了碎花连衣裙,穿上球鞋,洗漱以后,再梳了个很显精神的高马尾,背上书包就出门去了。
按着他昨天说的地址,坐公交车,再转一次车,撑着伞在雨里走十来分钟,就到了个气派的小区门口。
向保安说了一个门牌号,然后说了他的名字,保安便开门让她进去了。这样公事公办的一幕,尽让她突然有些感慨,想起了她和他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打伞送她走到校门口,门卫胖大叔明明很讨厌,当时还差点害她迟到,现在冷不丁回想起来,却又觉得他可爱极了。
到了一栋别墅的门口,大门上有她熟记的门牌号。
见门虚掩着,她便轻推开走了进去。走上碎石子铺的小路,两边是修剪齐整的草坪,被雨浇得绿油油的,倒显得过分艳了,看久了眼睛里就都是绿色,四面八方也全是绿色,如梦似幻,一时间真假也分不清了。只能硬着头顺着道向前。
走到了碎石子路的尽头,上两步台阶,走进一道玻璃长廊,她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另一端开着的门前,背着光,穿一身休闲清爽的衣裤。虽然表情看不分明,但她却能想象,他正笑盈盈等着她过去。
如此想着,心中不再忐忑,脚步也跟着放缓下来。看他那么好,她在心里安慰她自己,也许都是她担心过了头。也许张执根本就没事,也许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聪明,理智,为人直来直去,尖锐中又不乏孩童的单纯。
她走到他面前,以为他跟她一样激动,所以抿着嘴等他先开口。
结果他却很客气地问道:“没淋湿吧?”
静帆笑着摇了摇头。
他从她手里接过雨伞,收拢起来,冲廊外甩了甩水,然后伸出湿漉漉的手,拉住她的手,默默地就往屋子里带。
一走进去,先使她惊讶的,是客厅的天花板竟离地这么远。加之面积又大,家具又少,四周又都是冷清的白,就连水晶花瓶里的鲜花,也是去掉了花蕊的百合。花香幽幽地游荡在四周,若有似无,却不是因为花不够香,而是房子太大,稀释了太多,花有种力有不逮的幽怨。
张执把她带到沙发前,她已不再似方才慌了。垂下眼眸往茶几上一扫,竟发现,在那水晶花瓶的旁边,还摆着一个水晶相框。相框里镶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女人,静帆定睛一瞧,那眉眼的确是李凤娥的,但看整体又十分陌生。
静帆抬头看向张执,张执目光闪避,她的心便往下狠狠一坠。
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再也站不住了,扶着额重重地坐了下去,大脑一片空白。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张执说着就坐到她身旁,把水轻轻放在她手边。
她笑一笑,说道:“别担心我,我一向就是这么过来的,一根杂草,火烧不死,水浇不坏,命运怎么捉弄我都行,只是你就不一样了。你那么光明大好的未来,若不是白白受我的妨碍,何至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后悔了吗?”
“嗯?”
“后悔认识我了?”
静帆哭笑不得地说道:“我怎会后悔认识你呢?我是替你悔不当初啊……”
“那你大可不必这样。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静帆侧着身呆呆地看着他。
他说:“这次请你来,是想跟你道别,我要走了。”
“去哪里?”静帆并不意外地问道。
“出国。”
“哦。”
张执笑道:“都不好奇是哪一国吗?”
她问:“什么时候走?”
“应该快了。”
她沉默了。一双手狠狠地绞在一起,心里着急,仿佛下一秒就天各一方,想说的越多,就越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他这边,因为说出了最难的那句,终于松了口气,身子缓缓靠向后背,眼睛直盯着一朵百合,淡淡说道:“还记得那天下午,也像今天这样,狂风暴雨,你家的窗户被吹飞了,插销也坏了,明明是不可能关得上的,我却拼了命地去关。关了开,开了又关,停不下来,像疯了一样……我就想着,我要跟这风比一比耐力,看看究竟是它先停,还是我先累到在地。”
“有什么好比的?”
“是啊,有什么好比的,人哪能真的胜过天呢?”
“张执……”
他笑:“都过去了。静帆。这是我唯一想对你说的。”
“真的……都过去了吗?”
“对呀,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呢?”
“你出国去,那你的医生梦呢?还会继续做下去吗?”
他闭上眼睛说:“世事无常,是梦都会有醒的那天,只不过或长或短罢了。”
“那我呢?”
他没说话。
那天送她出门,雨还在下,他把伞递到她的手里,却不是她带来的那把。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们初次相遇时,他撑的那把长柄大伞。
然后她独自走进雨里,心里静得出奇。
还好雨声贯穿始终。
那天晚上,她拨通了葛沪生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