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32、第三十二章

　　这句话又把陈静给问住了。

　　的确，就算静帆从入学到现在，一直是老师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她这次做错了什么呢？何至于就不准她来学校了？难道就凭张执家长的一面之词，就要断送了她前途？

　　“陈老师？”静帆轻轻唤了一声。

　　陈静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瘦小的女生，原本捏在她肩上的手，顺着手臂滑到了手指。这么热的天，她的手竟然如此冰凉。

　　静帆小声说道：“其实我也不愿您为难，但我也不甘心，总是想着来试一试，凡事都有万一不是吗？”

　　“好，邹静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嗯？”

　　陈静笑着瞪了她一眼，说：“你以前不是最讨厌上学吗？成天编些谎话来请假，还以为骗得过我？”

　　“我那是……”

　　“行了行了，我这会儿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很好奇，现在给了你大把的时间，你却不要了，是为什么？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静帆听完没有说话，只把手缓缓伸了出去，快要碰到陈静的肚子时，她用眼神询问意见。等到陈静点头之后，她才小心地摸了上去。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够她去想象小小的生命。

　　当她把手垂下去以后，她抿着嘴强忍着剧烈的鼻酸，终于开口说道：“自从我爸爸去世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好像什么都试过了，但就是没有起色，从前的状态也再找不回来，我以为我的人生没救了，所以干脆放弃挣扎，随波逐流也好，破罐子破摔也好，反正就这么颓废地活着……

　　可是，就在昨晚，我突然意识到我长大了，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就十八岁了……人没有重新出生一次的机会，但是，只要长大了，靠她自己，或许能选择不一样的路……对吗，老师？”

　　陈静已经顾不上点头，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所以我还是来了。试一试也好。就算没有成功，但我却……我却摆脱了过去的我，走上了一条崭新的路……”她边说边强吞下哽咽的声音。

　　陈静听完心一横，再向下一沉，握了握她因激动而颤抖不停的手，铿锵有力地说：“走，跟我回教室上课。”

　　说完便牵着她往教学楼走去。

　　结果才刚第二节下课，这一份得来不易的宁静，就被暴风雨给打破了。

　　这次来教室找静帆的，不再是陈静或她派来的人，而是变成了教导主任。这种身份上的升级，预示着事态已愈发严重。他把静帆叫来过后，二话不说，直接便将她往校长那儿带。一路上也没有问她什么。

　　当她走进了校长办公室，眼前是这样一幅画面：校长坐在会客沙发上，陪着笑脸，手像是不知往哪里放似的，一下下摸着头顶都快要掉光的头发。在他对面，坐的是雍容华贵的李凤娥，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露出细长僵硬的脖子，背挺得笔直，像是摆好了作战的姿势。陈静坐在茶桌的另一端，虽不像他们那般入戏，却也是一筹莫展的样子，看见静帆来了，赶紧先使了一个眼色，想叫她过去同自己站一起。

　　静帆心领神会，于是慢慢走到她身边。

　　陈静拿胳膊碰了碰她，她才嗡嗡地说：“校长好。”

　　结果校长都还没发话，李凤娥便阴阳怪气地望向她，说：“你以为你悄悄溜回来上学，我就不知道了？”

　　静帆笑道：“我当然不会这么以为，李阿姨，我知道您在这个学校里，安插了很多耳报神，有什么事还能瞒过您呢？所以啊，我这次回来，不是偷偷摸摸地回来。我是正大光明地回来。”

　　“你……”李凤娥脖子上青筋暴起。看着校长，校长立马像上好了发条，一开口便质问静帆：“是谁让你回来的？”

　　静帆不急不慢地说：“是我自己。”

　　“你自己？”校长撇了李凤娥一眼，又对静帆说，“你的检查呢？我怎么没看到你的检查？陈老师，她的检查你看过了吗？”

　　“呃……这……”

　　“陈老师没有看过。”静帆抢过话来说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写。”

　　“胡闹！”校长把茶杯拿起又放下，“你这是蔑视学校规矩！蔑视校方权威！”

　　静帆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可是校长，就算学校规矩再多，校方权威再大，也无法强迫没犯错的学生，全凭想象去写检查吧？”

　　“你没犯错？”李凤娥拍桌大声吼道，“你害我儿子害得还不够？”

　　吼罢她又站起身来，抬手指着静帆的脸，咬牙切齿地说：“在认识你之前，他一直是最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有违拗过我，可自从认识你之后，就这十多天，他干了多少荒唐事，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会使手段，硬是把一个上进的男同学，拉垮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执妈妈，这种话可不好随便乱说的……”陈静的右手在肚子上画圆。

　　“你管我怎么说！”

　　陈静不急不慢地笑道：“你说别人我自然不管，也管不着，但偏偏邹静帆是我的学生。”

　　“陈老师……”校长故意咳了两声。

　　陈静见状，碍于身份，只好把后面的强咽回去。待她深吸一口气后，又变了种柔和的语气说道：“邹静帆虽然成绩不好，平时不大遵守校规，上课也不服管教，很叫各科老师头疼，但是，在品行上，这孩子绝没有任何问题。”

　　李凤娥尖声问道：“你就这么肯定？”

　　她说：“对，就是这么肯定。我虽然年纪不大，教龄也不算长，但好歹也带过三届学生，我知道好学生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坏学生是什么质素。邹静帆当然不算是好学生，但也绝不是坏的那个。据我所知，她父亲已经过世了，母亲在外打工，她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有时候生活费不够花了，还要悄悄去勤工俭学……这样咬着牙上学的孩子，是根本没功夫去变坏的。”

　　静帆在一旁松了口气，紧接着眼睛一眨，一大颗泪珠从眼眶跌落。

　　不是委屈，而是感激。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每每面对敌意，她总是要硬着头扛到最后，比比看究竟谁狠，敌人越是坚不可破，她越是紧绷着一根弦不松，牙咬碎了也不哭不吭声……可是一旦温情降临，落在她坚冰一般的心上，冰便迅速化成了水，水又一路上涨，漫过眼眶，泪腺就成了失控的水龙头……

　　这次也是一样，她泣不成声，因为有一个“碍事”的陈静，在不断向她输出暖意。

　　“哎哎，同学，你先别哭嘛……”校长着急地喝了一口水，“学校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李女士也没有非逼你退学，只不过需要你写一封检……不是检讨，是承诺书，承诺不再和张执联系，事情就解决啦！”

　　“我……”

　　静帆含着泪刚一开口，办公室的门“砰”一下开了。张执从门外狂奔而来，冲着李凤娥愤怒地嚷道：“妈！你够了！”

　　话音还在天花板盘旋，李凤娥踩着那十厘米的高跟，大步走到张执面前，手一挥便是一个耳光。

　　静帆只觉得心都碎了，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校长虽已是身经百战，习惯了各种矛盾和冲突，可是面对眼前这情况，却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顶上的头发都快被薅光了。毕竟，无论是能为学校争光添彩的张执，还是他强势又颇具手段的母亲，都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主儿。

　　终于，陈静幽幽地说了一句：“麻烦各位，考虑下这里还有个孕妇，请不要随便使用暴力。”

　　房间里顿时又充斥着沉默。

　　张执抬眼找到了静帆，静帆刚好也在看他。他对她笑着眨了眨眼睛。然后直接绕过李凤娥，走到校长面前，弯腰行礼后淡淡地说道：“校长明鉴，我的事跟邹静帆没有关系。如果说我和她之间的交往，被人添油加醋地抹黑，那这祸也是我惹出来的，是我在纠缠不清，邹静帆一直在拒绝我，是我死缠烂打，是我非要揪着她不放。”

　　“你胡说！”李凤娥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没有胡说！我就是这么无赖的一个人！只不过因为一点点成绩，就瞒过了所有老师和同学。你们都以为我是好的，其实我才是最坏的一个！”

　　“张执同学，有话好好说嘛，”校长起身走到他身边，仰起头努力凑近他说道，“不要跟你妈妈使性子，你妈妈也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我好但不能伤及无辜。邹静帆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被你们说成这样？凭什么！”

　　“好，她没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满意了？”李凤娥用颤抖的嗓音说道。

　　“妈……”张执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李凤娥接下来一句便是：“那我去死，好不好？我死了就没人再管你了。我本来早就要去死的啊……也都怪你，当初何必一次次救我呢？如今让我像这样活着，害人害己，还讨人嫌，我……”

　　“不用再说了。”静帆平静地打断了她。

　　“邹静帆。”陈静担心地轻声唤道。

　　静帆捏了捏她的手，再慢慢松开，向前几步，与每个人都保持了一段距离，方才挺起胸膛说道：“校长，陈老师，我知道错了，除了退学，她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就是检查吗？我可以写。写多少都行。我以后也不会再见张执。我向你们保证……”

　　“你向他们保证？”张执不服气地看着她。

　　“嗯，向他们保证，也向你保证，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接受。”

　　“你……”李凤娥正急着开口说话，手提包里的手机却响了。她狠狠地扫了众人一眼，这才拿出手机来看。看完脸色先是一变，随即迅速冲去门口，按下接听键，背过身小心翼翼地说话。声音基本上轻不可闻。

　　等她挂断电话之后，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背影像是在面壁思过。

　　“妈……”

　　李凤娥闻声也没有回头。

　　又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开口，用她那强撑不愿服输的语气，说：“就按邹静帆说的那样，写检查，写保证，保证不再和张执往来，其他的，我也没有意见。”

　　说完，她无精打采地理了理衣摆，又把歇斯底里后的碎发，轻轻捋到耳朵后面。

　　等她终于摔门而去，闹剧才算是落下了帷幕。幕后的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哪怕这漏洞百出的结局，还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但至少是一次小小的胜利。特别是对于张执来说。

　　没过多久，陈静便赶着上课去了。走之前还在嘱咐静帆，以后再不许迟到早退。

　　静帆乖乖点了点头，向校长鞠了一躬，接着便默默跟在后面。来到行政楼一楼，正向着那一面光荣榜靠近，张执突然在身后唤道：“你等一下！”

　　“干嘛？”她问。

　　“我代我妈妈跟你道歉。”

　　静帆听完转过身去，见他皱着眉站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说：“这没什么，我已经免疫了。你妈妈拿对付其他人那套，来对付我，完全就是在做无用功。听说过那句话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有，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懂吗？更何况，我又没有做过坏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她做什么呢？”

　　“我知道你不怕，我也见识过你的厉害。我只是跟你道歉，都是因为我……你才莫名其妙地，遭受了这么多不公的对待。”

　　“那——”静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什么？”

　　“那我们之间就算扯平啦！”

　　张执笑道：“你想得倒美！在我这儿却是一码归一码。”

　　她说：“可我刚刚跟他们保证了，以后不会再跟你联系。”

　　“可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接受啊！”

　　静帆摇头叹了口气，继续朝门外走。

　　张执三两步追上去说道：“刚刚她接的那通电话，是我拜托我爸打的。”

　　“哦。”

　　“虽然这一招也不算高明，但至少可以解燃眉之急。”

　　“哦。”

　　“邹静帆！”

　　“嗯？”

　　“我们一起加油好吗？”

　　静帆没有吭声。

　　“我问你话呢！”

　　“我听见了，”静帆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会加油，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