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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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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李凤娥走远以后,留下的失魂落魄的张执,便像个沉重的麻袋似的,又扎进了柔软的沙发深处。
此刻最使他理不清楚的,是当他满以为已摸清了李凤娥的套路时,李凤娥却给了他新的发难。按照以往的经验,他犯了这么大的错回来,李凤娥虽不至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一番哭天抹泪的责骂,却定是少不了的。结果她竟只一声怨叹,然后就这么放过他了。
害他憋了一肚子对白,说不出来,堵在心口更觉难受。
最重要的是,若没有那些对白做引子,就带不出他心中最大的疙瘩。而那个疙瘩若无法解开,李凤娥便不会放过静帆。
当张执蜷缩在沙发里犯难时,原本更应该犯难的静帆,却已经换上了舒适的居家服,正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想找出她前几天买回来的泡面。
她记得她最多只吃过两次,还剩几袋没有吃完,当时就是随手一扔,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先把客厅的柜子翻遍,没有,就转身去到厨房。厨房没做柜子,大小东西都摆在台面上,打开灯什么都一目了然。
果然,泡面就散在灶台旁边,静帆径直走了过去,刚拿起一袋,就发现在那袋泡面下面,有一个平平整整的信封。不是她放的,她记得。家里唯一一个信封,装着吴老板发的工资,她当成钱包每天带身上。于是好奇地拿起来一看,背面还有字,写着:1000元整,200买床上用品,剩余留着生活。落款:妈妈。
“啪嗒、啪嗒”,泪珠滴落在那些字上,大大小小,像一串密集的着重符号。她靠在灶台前又哭又笑,把信封紧紧贴在胸口。她简直做梦也没有想到,张翠萍竟然还记挂她的死活。
过了好久,她突然没有来由地想起,六岁那年的某个冬夜,她突发高烧。像是在睡梦里被火龙吞噬。魂魄和声音一同丢失了。当她艰难地睁开双眼,她还记得,她发烫的眼眶里只有妈妈,一个泪流满面的妈妈。
妈妈几乎没有犹豫,边哭边找出条厚厚的毛毯,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每裹一圈,干燥地手掌摩挲她的背,静电竟猛地窜起了火花。妈妈手也不停,反而愈发用力,好像对毛毯都充满了敌意。
在那个雨雪交加的冬夜,她一路逆风前行,又实在叫不到车,便硬是步行几公里到医院。
后半夜孩子终于退了烧,她却脚一软晕倒在床边。护士赶来一摸额头,才发现她已经烧得烫手了……
静帆把信封收好以后,就拿起泡面撕开包装,瞟了眼灶台上那只锅子,才想起连水都忘记烧了。她把调料包拿出来后,双手握紧那一块面饼,隔着包装袋,只顾使出吃奶的劲儿挤压,压到一碰便窸窣作响时,捏住开口轻轻晃一晃,感觉里面是一包碎末了,就把调味粉全倒进去,最后再摇一摇,咸香脆爽的干脆面就做好了。
从小到大,她最擅长的,除了弹琴唱歌,就是创新方便面的吃法。
现在大了回头想想,无论是干吃还是煮着吃,无论加煎蛋还是荷包蛋,变来变去,底味总是不会变的。真是难为她小小年纪,竟也懂大人的苦中作乐了。
拿着泡面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已经习惯了不抓着吃,仰起头直接往嘴里倒。另只手这时也没有闲着,一直乖乖地揣在裤兜里,摸着信封,借由那冰冰滑滑的触感,暗暗提醒自己,原来她并非没有母爱的。
想着想着,却不知为何,她那原本已沉到底的心,在这细碎的咀嚼声中,竟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只见她抛掉手里的袋子,起身一口气冲回卧室,经过一番折腾,先换好一身衣服出来,接着把吉他往肩上一背,将书包一扛,冲到门口换上帆布鞋。出门之前,再伸手把客厅灯“啪”一下拍灭……
一个人在漆黑的巷子里狂奔,在书包和吉他的重量间找平衡。却没想到,走了成百上千次的石板路,还是差一点将她绊倒。
惊魂甫定之余,静帆脑海里灵光一闪,竟然猛地来了种感觉,也许,张翠萍对她过世的丈夫,那一股历久弥新的恨意,就是从那个冬夜开始的。当她抱着发高烧的女儿,差点摔倒在看不见路的小巷,当她一路想要求助,却连人影都抓不着一个,在那深深的绝望之中,心里才埋下了恨的种子。
来到“翠萍茶馆”门口,卖烟的大叔对静帆笑。静帆笑不出来,但还是尽量乖巧地说:“我来找我妈。”说完就掀起一片门帘,不急不慢地走了进去。
在这间冷气和吊扇都开到最强,却依然乌烟瘴气的大厅里,静帆倒是十分熟练地,瞄准了牌桌边穿大红连衣裙的女人。
她于是迅速走了过去。然后在鼻头发酸之前,稳妥而自然地叫了声“妈”。
张翠萍闻声看了她一眼,表情没变,伸手打出一张废牌后,才撇过脸若无其事地说道:“哟,来啦?”
静帆点了点头,说:“嗯,来了。”
张翠萍视线又转回牌桌。见对面伸手摸起一张牌,放回去又抓起来甩进塘子里,她才松快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天儿这么热,就别再来回折腾了,今晚就睡这儿吧,啊?”
“嗯。好。”
说完她急着转身往里走。这好像已经是条件反射。只要张翠萍正在打牌,她就不敢在牌桌前逗留。因为生怕脾气暴躁的张翠萍,把输钱的背运都算在她头上。
当她又一次推开小门,走进了这间小小的杂物间,她的心情实在是复杂。
刚在角落里坐下没多久,张翠萍推开门探身进来,环视四周,说:“还睡得惯吗,床板会不会太硬?要不要再加几个垫子?”
“不用了,妈,我睡着正合适。”
张翠萍推开门站了进来,手却依然没松开把手。她问:“是从家里来的?”
静帆微笑着点了点头。
“哦,那——”张翠萍盯着她怀里的书包,“厨房什么的都去过了吧?”
“嗯,都去过了。”
“信封什么的也看到了吧?”
“嗯,看到了。”
张翠萍听完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也就再没有什么好说。往外退时才想起一句:“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晚,明天放学后就回家去啊!”
“好。”
“我说的是……”
“我知道,妈,你说的是你和王保国的家,我会回去的,放心。”
“……”张翠萍尴尬地笑了两声,便向她摆了摆手,表示不会再打扰她休息。
“睡吧。”她把灯关掉后说了一句。
然后就将门轻轻掩上了。
静帆把书包抱在怀里,歪着头,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对自己说了句“晚安”。
第二天清晨,她睡到自然醒来。吹了一晚空调,只觉得口干,想要去外面接点水喝。于是推开门走了出去,才发现,大厅的客人都散光了。她站在光影的交界线内,远远地看,只有形单影只的张翠萍,佝偻着身子,拿着扫把,在扫麻将桌下的烟头。
“愣着干什么?”张翠萍突然嚷了一句。
“……”
“今天不是礼拜一吗?你不去上学?”
“啊?”
“啊什么啊!这都几点了!”她举着扫把指着挂钟。
静帆一看那时针的位置,顿时惊了一身冷汗。大概从没有哪一个时刻,能比此刻,更让她觉得,上学是一件迫切又幸福的事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应该回到学校,回到她熟悉又安全的角落去,就算途中困难重重,也应该勇敢地迎难而上。
于是她果断返回房中,从书包里掏出校服换上。
当她背着书包和吉他,再次走出房门,整个人才终于有了神采。
张翠萍见她状态不错,就没多问什么,只是又提醒了她一次,晚上放学后记得回家。
她答应完便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紧赶慢赶,结果还是迟到了一大截。等她抵达校门口时,早自习都已经快结束了。毫无意外,她又落到了胖保安手里。
胖保安通知了陈静来领人。
没过多久,静帆一抬头,就望见个白白胖胖的身影,向她步履蹒跚地走来。
两日不见,陈静的肚子像又大了点。
不过却并未影响她的声量。将静帆仔细打量了一遍,她便中气十足地问道:“怎么回事?”
胖保安脸上堆着笑说:“是您班上的学生吧?”
陈静着急地点了点头。
静帆笑道:“陈老师好,我回来上学。”
陈静听完眉头一皱,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往面前带,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以为我说得已够明白了。理论上讲,你也不是不可以回来,只不过要先写一份检讨……”
“可是,陈老师,”静帆认真地打断了她,“我没做错为什么要写检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