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30、第三十章

　　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终于走出那道房门。关门声在身后响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但他却又只能这么做。

　　不然他要如何解释，在那样的时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拒绝才是最难的选择。她还只是个小女生啊！因为怕她还分辨不清，爱和感激之间的界限，他必须果断地转身离开。他绝不做拖泥带水之事。一定要确定她对他的爱，和他一样是全心全意，没有任何杂质干扰，他才能大大方方地接受。

　　好容易走到房间门口，他刚摸出房卡开门，手机“唔唔”震动了两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有一条短信，而发信人竟然是李凤娥。

　　他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点开信息一看，只有短短一行字：“你居然骗我。”

　　他来不及思考便回拨过去。结果听筒里刚“嘟”完一声，就被那边给无情地按掉了。

　　紧接着又发来一条短信：“买明天最早的一班车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事已至此，他索性抛下了满心忐忑，打开门镇定地走了进去。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凤娥会发这样的短信，就证明她已经忍无可忍，并掌握了他的全部行踪。

　　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也就再没有什么好怕的。那晚他一沾枕头就着，反倒比前两日踏实多了。

　　翌日清晨，他起床洗漱完毕之后，一看时间，还不到六点半，他想着自己先去吃早饭，再回来叫静帆，好让她可以多睡一会儿。

　　结果一开门，发现静帆已等在门口，背着她的书包和吉他，一见他就对他欢喜地笑。

　　“早。”她说。

　　“早……”

　　她歪着头往房间里瞧了一眼，问道：“东西都收好了？”

　　他扯了扯肩上的书包带子，说：“都在这里了。”

　　“那我们出发吧。”她抓着他的手就往前走。

　　他在后面问：“你等多久了？为什么不敲门？”

　　她笑：“又不赶时间，想说再让你多睡一下嘛。”

　　“哦。”他也笑。笑他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昨晚张执上网查过，锦城到渝城最快一班车，今日最早八点整发车。两人在酒店吃好早饭，打车去到火车站，买好票直接进站上车，过程比来时丝滑多了。

　　在火车上，静帆依然坐在窗边。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变了，列出驶出站台以后，她看着与来路反方向的风景，眼眶竟泛起了点点泪光。

　　为了不让张执发现，她始终把额角贴在玻璃上，梗着脖子，不敢回头。

　　殊不知，此刻沉默不语的张执，也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是在焦虑火车到站以后的事。昨晚李凤娥发来的短信，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埋在了他和静帆之间，他也不知道计时有多少。他只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静帆撇下他快跑，跑得离他越远越好。他可以被炸得粉身碎骨，但静帆却是无辜，她必须好好的，必须远离这无妄之灾。

　　火车突然钻进了隧道，车厢内影影幢幢，人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变模糊。这时张执转过头问她：“待会儿下了车，你应该知道怎么出站吧？”

　　“嗯？”

　　他说：“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你先走，或者我先走，我们干脆分头行动。”

　　静帆心里“咯噔”一下，猜到定是有什么变故。于是她迫不及待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

　　静帆一脸严肃地说：“是不是你妈妈她又……”

　　“又什么又，”张执笑着打断了她，“我这是在未雨绸缪。不要等到鼻涕流嘴里了，才急着找纸。”

　　“咦——真恶心……”

　　话音刚落，火车“轰”地驶出了隧道，一大片阳光骤然照进来，驱赶了车厢内沉郁的阴影。

　　此时此刻，张执所说的是真是假，静帆已不想再去追究，他既然愿意耐心地解释，那么她就相信是真的。毕竟她早已领教过了，聪明人总是有杀手锏的。就算李凤娥已布下阵法，他也一定有办法脱身。而她要做的，就是不给他增加麻烦。

　　她伸手轻轻握着他的手，再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回程的时间飞逝如电。一个梦都还来不及做完，五个多小时嗖一下就过了。

　　列车滑行进渝城南站。

　　两人呆呆地等在车门口，都看着外面，心情已经跌落谷底，就再也无需表述，算是分别前的默契。

　　眼看着列车慢慢停下，列车员慢慢靠近车门边，眼看分别已近在咫尺，张执突然开口说道：“不用担心上学的事，有我。”

　　静帆听完心里一惊，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一直没提，不是不在乎，而是正因为太过在乎，便心生惭愧，所以才难以对她启齿。

　　车门一开，他们俩一前一后走出去，没有表情，也不再牵手，几乎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慢慢汇入人群之后，两个人距离也越拉越远。

　　起初他们还会对视。张执在前面艰难地回头，后面的静帆便踮起脚尖，两双眼睛苦苦挣扎着，就是为多看彼此一眼。可是随着人越来越多，地方越来越狭窄，他们被裹挟着一径往前，无法动弹，上了向下的电梯之后，竟有种无路可退的绝望。

　　终于走到出站大厅，张执再次转身寻人。当他隔着人山人海，终于又和她四目相接时，他用唇语跟她说“再见”。

　　“再见。”她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目送他走进一号门的队伍，心里已有了一丝预感。剧情从至高点滑落谷底，离别似乎已摆在眼前。

　　张执率先出站之后，没走多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是李凤娥，也不是总爱在各个出口等着他的，扮演过静帆舅舅的老白，而是披着一头长发，身穿白色真丝长裙的宴燕。

　　在他惊讶的注视之下，她一蹦一跳地来到他身边，笑眯眯拿手帮他扇风，说道：“是不是很热？今天据说有四十度呢！”

　　张执大脑一片空白。被她带着走了好久，眼看都要到停车场了，他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宴燕揽住他胳膊笑道：“想来给你一个惊喜啊！”

　　“我妈呢？”

　　“你猜。”

　　他一脸不耐烦地问道：“你们一起来的？”

　　她说：“反正你马上就知道啦！”

　　果然，才刚走到停车场门口，就看到那一辆熟悉的轿车，正打着车前灯，一闪一闪的，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而站在车门前挥手的那位，便是精致的李凤娥了。哪怕是来火车站接儿子，她也是一丝不苟的装扮。

　　张执默默走到她面前，低着头，和以往每一次犯了错一样，不承认，不解释，不回嘴，不反抗。他自以为已摸清了她的脾气，知道该如何见招拆招。

　　然而这次她却不一样，没有一见面就亮出剑来，而是先帮他整理衣领，又让司机接下他书包，然后竟完全放下姿态，替他拉开后座车门，让他和宴燕先坐进去。

　　待他们都乖乖坐好以后，她便“砰”一声关上车门，自己转身去了副驾驶。

　　一路上张执不主动说话，宴燕自然也不开口，李凤娥掏出口红来补妆，补了几次都不满意，索性又拿纸都擦掉了。

　　车停下来等红灯时，李凤娥突然望向后视镜，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人家燕燕只要一放假，都是在各种补习班上课，学习从不间断，你呢？我让你去你也不去，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不是的，李阿姨！”宴燕忐忑地看着张执，“小执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呢？”李凤娥似笑非笑地说。

　　“小执是学神，而我顶多是学习还不错，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用功，也无法达到小执的高度。”

　　“是吗？”李凤娥转头看着张执。

　　“是。”

　　李凤娥听完冷冷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那天晚上，宴燕在他家吃过晚饭，又陪着李凤娥聊了会儿天，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等到张执送完客回来，见李凤娥已经正襟危坐，便知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是走到她身边坐下。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李凤娥微闭着眼睛问道。

　　张执坦坦荡荡地说：“妈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我只知道你逃课了。你要跑，老师拦你都没拦住，还骗过了校门口一个保安，至于其他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好麻烦你来告诉我。”

　　“……”面对她不加修饰的指责，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横竖伸缩头都是一刀，倒不如干脆等一个痛快。

　　“不说？”李凤娥懒懒地撇了他一眼，“那好，我来问你，你这次是跟谁一起去的？”

　　他说：“没有谁，就我一个人。”

　　李凤娥听完冷哼一声，便说：“是不是邹静帆？是不是哄骗你买手机，又害你被人围殴，还被带去派出所那个？”

　　张执咬着牙不愿回答，但又不能沉默太久。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不是的，妈，没有人跟我一起去锦城，我也没送过别人手机。”

　　“花了五千多吧？”

　　“妈！”

　　“好了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五千多吗？一点小钱，就当我们买了个教训。”

　　张执站起身正要开口，却又被她抢先一步道：“到了你们这个年纪，对待异性，有这种心思都很正常，没必要什么都藏着掖着。”

　　张执深知李凤娥的话术，明白她最爱以退为进，所以要想多过几招，便不可顺水推舟，只能逆流而上。他说：“没有就是没有，妈也不要乱猜，这次之所以会去锦城，只不过想一个人透一透气，缓解一下学习的压力，仅此而已。”

　　“好的，知道了，快去洗洗睡吧。”李凤娥幽幽地站起身来，“刚刚我已经跟宴燕说好了。”

　　“说好什么？”

　　“我说我把你交给她了，让她以后无论做什么，只要有利于学习，都要把你也带上一起。”

　　“妈……”

　　“不用说了。反正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很多事都可以自己决定，我也管不着你。但是，只有一件，就算想结交异性朋友，那也必须要上得台面！”

　　说着她便故作哽咽，捂着嘴头也不回地走了。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