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21、第二十一章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直觉之吻”后，静帆有一段模糊的记忆，是几乎连大致轮廓都失去了。比如他们是怎么分的手，分手后她又是如何迎着骄阳，踩着小巷的青石板路，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死气沉沉的院子。

　　回家以后，她先简单地冲了个凉。等把身上黏黏的汗液，和那层罩在皮肤上的燥热，一并冲刷掉了以后，她才终于冷静下来。然后换了身清凉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吹着电扇。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一颗心反而异常平静。

　　这时，她开始放任自己去想，一些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例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在回忆里翻箱倒柜。有时候找到了一个眼神，是对她不耐烦的眼神，总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在她的生活里横冲直撞。有时候又找到一种鼻息，轻轻柔柔的，带着薄荷柠檬的清香，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盘旋在泥潭沼泽之上，偶尔不经意拂过她脸颊，她心里就开出一朵花来。

　　如果说“喜欢”是抽象的，那么她找出的零碎的感觉，凑在一起，就是她喜欢上他的证据。

　　周一再回到学校上课，心情自然是不一样了。

　　虽然他当时也并未明说，更没有口头承诺过什么，但她一向知足，从不奢求太多，对她来说，只要听着那没被捅破的窗户纸，偶尔被风吹出点动静，她就觉很甜很幸福了。

　　那天上午开完朝会，两个人在小卖部门口相遇，张执匆匆挤到柜台前，买了两份早餐，再挤出来时，把一份悄悄交到她手里。

　　然后彼此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走入人潮之中，假装被冲散了。

　　还有一次，是在晚自习前，起因是王阳要拉她去食堂。

　　她原是不想去的，因为她并没有吃晚餐的习惯。以前生活费短缺的时候，她总是把这顿饭敷衍过去，别人问就说在减肥呢。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想吃了。

　　王阳催她，她还是不动，王阳就说：“你再不吃都快要瘦成人干儿了。”

　　她说：“人干儿有什么不好？节约粮食又不占空间，绿色环保又节能呢！”

　　王阳懒得再跟她掰扯，拽着她干脆就直奔食堂。

　　沿着香味四溢的橱窗走一圈，馋虫倒是被勾了出来。最终她打了份油汪汪的茄子，和一份粉丝海带丝混合的凉菜。王阳刷了他的饭卡。她回头轻轻说了声“谢谢”。王阳说：“你那份茄子看着不错，待会儿给我尝尝。”

　　两个人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总算在一个远离电扇的角落，找到了两个对着的空座。静帆冲过去放下餐盘，刚刚坐下，斜对面的同学就吃完走了。她舒了口气，低头闻闻茄子。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斜对面又有人坐了进来。她顺便淡淡地瞄了一眼。

　　王阳已埋头刨了几口了，却见她迟迟未动筷子，就伸手在她面前晃晃，说：“喂！别发呆啊！再不吃时间来不及了！”

　　静帆听完还是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会眨了。王阳这才觉得可疑，于是歪过头顺着她的视线，也向身旁那个人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连他也目瞪口呆地，僵在那儿动也不会动了。这个时候，反倒是被他俩盯着看的张执，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还在专心致志地吃饭。他餐盘里的菜和静帆一样，都是茄子配一份凉菜。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你同学吗？”张执突冷不丁开口问道。

　　“嗯？”静帆赶忙看了眼王阳，回过神来，“啊……是我同桌。”

　　张执夹了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也不吃菜，就这么干巴巴细嚼慢咽。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静帆盯着他看了好久。心情已从一开始的惊喜，变成了一点即燃的愤怒。自从上次在小卖部一别，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他跟谁在这儿摆臭脸啊？

　　静帆真是无语极了。之前想见他的情绪有多浓，现在的失望就有多深。

　　思来想去，她索性凑近王阳问道：“你不是说你想吃茄子吗？怎么不夹了？”

　　说着她便从自己的餐盘里，夹起一条酱褐色的茄子，伸手放到了王阳的米饭上。

　　“……”王阳一脸懵然地看着她，咽了咽口水，说：“我……我有点饱了。”

　　静帆笑道：“是吗？那我吃快点。你等我一下啊！”

　　说完她拿出几分娇憨，把头重重一低，一张脸几乎都埋进了饭里。一口茄子咬出一嘴油，又往里塞进一大坨米饭。别说，人在表演吃饭很香的时候，一旦入了戏，那饭菜还真比平时香得多！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静帆满足地放下筷子，问王阳有没有纸巾，王阳摇头。静帆笑着说没事没事，可以顺道去小卖部买。张执把纸巾袋推到她面前，她装作没看到，舔了舔嘴角就站起身来，端着空餐盘扬长而去。

　　在那一刻，她几乎已知道他甩脸的原因，但她并不认同，所以她故意去刺激他。

　　两人间那一份暗暗的较劲，有来有往，看似针尖对麦芒，细细品味，却未尝又不是一种甜蜜。

　　一个人往教室去的路上，甜蜜在心底发酵后膨胀，一团棉花糖似的快乐，把她的胸口胀得满满的。

　　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与此同时，关于她“傍大款”的谣言，也正在年级上疯狂发酵着，并且已经传播开了。

　　王阳去一趟厕所回来，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气吁吁跳到静帆身边，低声问道：“你听说了吗？”

　　静帆一边熟练地转笔，一边问他：“听说什么？”

　　王阳听完不再言语，只是把手机凑到她面前。

　　没过多久，“啪”的一声，静帆的笔从指间滑落。

　　只见那一方小小的屏幕上，是一个□□群聊的对话框，大概六七十人，热闹非凡，刚有一条消息扔出来，就立马被新的给顶了上去。

　　有一个长句子停留较久，静帆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个叫“米老鼠”的网友在说：“就是高二（16）班那个女的啊，老爱背把吉他，据说在酒吧和老板搞上了，人家还送了她一个n97呢！好多人都看见了！”

　　静帆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一长串消息顶上来。

　　“恶心”，“贱货”，“渝城二中的耻辱”……

　　该怎么去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呢？

　　生气？不对。生气还需要有具体对象。而她现在，面对满屏恶言，却是连仇恨谁都不知道。

　　害怕？也不尽然。对话框一声高过一声的辱骂，就像那滔天巨浪一般，已将她打到失去了痛觉，所以再没有什么恐惧，能在麻木的间隙里滋生……

　　就在她绞尽脑汁之时，王阳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嗯？”静帆满眼空洞地看着他。

　　他说：“这一看就是在故意造谣啊！”

　　“故意造谣……”静帆愣愣地轻声自语道。

　　“我看你还是去找陈静吧！”王阳握拳往手心一锤。

　　“找陈静？”

　　“你有理就要先发制人啊！不然到时候恶人先告状，你可是跳黄河都洗不清了！”

　　“恶人先告状……”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不等王阳把话说完，静帆猛一下站起身来。

　　“你要干嘛？”

　　“找人。”静帆说着便抬腿一迈，埋着头径直向后门冲去。

　　虽然她此刻四肢已僵硬，大脑也依然是空白一片，但她心中却有个目标，在拽着她一鼓作气地向前。

　　冲出门后便直接右转，一口气跑到走廊尽头。来到隔壁（15）班的后门，迎面撞见一个女生，是她高一同班同学，女生刚要笑着打招呼，她却阴沉沉地说道：“蚱蜢在吗？”

　　女生回头看了一眼，说：“在啊。”

　　“叫他出来。”

　　等待的过程中，她已有所察觉，教室内外，大小人堆里，时不时蹦出来“包养”的字眼，格外刺耳。

　　不一会儿，蚱蜢来了，见是静帆，便倚着门嬉皮笑脸地说：“哟，稀客啊！”

　　“少废话。”

　　蚱蜢被她狠狠一瞪，遂冷哼一声道：“装什么正经，早知道还要去酒吧找活儿，上次我哥们儿找你的时候，就别嘴硬嘛！反正都是卖……”

　　静帆听完二话不说，上前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那一巴掌甩得之清脆，之响亮，把四周的杂音都打散了。刚刚还在乱嚼舌根的人，这一秒只觉得脸也生疼。仿佛自己也挨了那一下。

　　趁蚱蜢还没有回过神来，静帆低着头缓缓问道：“是不是王小宝指使你干的？”

　　蚱蜢捂着脸委屈地嚷道：“干什么啊？”

　　静帆冷笑道：“怎么？敢做不敢认吗？”

　　“做什么？认什么啊！”蚱蜢带着哭腔吼道。

　　“好，我知道，你是王小宝忠实的狗腿子，平时受他一点恩惠，他叫你吃屎你也愿意，我不找你，我找他。”静帆一把拽住他衣领，“跟他说，有种别玩儿阴的，今晚放学后巷子口见。如果不来，他知道后果会是怎样。”

　　说完她猛地将手一松，再把他往后一推，只见那弱不禁风的“蚱蜢”，便真像只被指头弹飞的小虫，轻飘飘的，一屁股跌坐得离门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