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18、第十八章

　　周六的晨光才刚刚放亮，气温都还来不及攀升，静帆便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客厅里啃干脆面了。

　　其实几乎是整晚没睡，睡不着，要卖掉张执送她的手机，对她来说，简直跟便卖灵魂无异。

　　关机抽出电话卡之前，她又点开了短信收件箱，收到的短信数量没变，回信依然没来，再结合那次中午放学时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已被剥夺了手机自由。

　　静帆心想，既然已无法与他联络，那么手机对她来说，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与其留在身边当砖头，倒不如卖了解燃眉之急。

　　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跟他同进退了。

　　那天出门天气晴朗，天空是一片碧蓝如洗。静帆提着手机包装袋，倒了两班车，终于来到了一个以卖“水货”和二手手机出名的地下商场。

　　因为没有经验，她只能靠店名来作分辨。

　　没一会儿就在一众店面里，找到了一家名叫“弘深”的二手手机店。只见那店门口竖着块广告牌，上面业务很多，静帆随意抬眼一扫，就看见了“回收旧手机”这一条。

　　于是她飞快地跑了过去，走进那最多五平米的店铺，站在一排玻璃柜台前，见一个胖小哥正背对着她，弯着腰不知在摆弄什么。

　　她只好礼貌地开口说道：“你好，我想问一下……”

　　那人起身回过头来，四目交接，两人俱是一惊。静帆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种万年都不来一次的地方，竟也会碰上王小宝这瘟神。

　　王小宝很快回过神来，走到柜台边，向她嬉皮笑脸地问道：“买手机啊？”

　　静帆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王小宝倒是经验老道，一看静帆手里的袋子，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

　　进而大声喊道：“你不想卖个好价钱吗？”

　　静帆闻言停下了脚步。

　　他说：“放心好了，杀熟这种事我不会干的。”

　　静帆慢慢转过身去，看着他，也打量着他，余光则留意着杂乱的人流，在昏暗密闭的商场里穿梭。她想，与其在这里窜来窜去，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倒不如直接快刀斩乱麻。谈判时拿出点社会上的习气，量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诺基亚n97，白色，几乎全新，能卖多少钱？”她走回去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说：“您倒是把东西拿出来瞧瞧啊！”

　　静帆从袋子里拿出包装盒，放在柜台上，然后伸手揭开盖子。王小宝伸长了脖子一瞧，没想到果真如她所说，是一个近乎全新的n97。

　　“这是你的手机？”

　　“不然呢？”

　　“你行啊邹静帆！这新机再怎么也要五千吧！你上哪儿弄来这么多钱？”王小宝说完停顿了一下，随即嘴角便扬起了坏笑。

　　他说：“该不会是我爸给的吧？”

　　“你妈给的。”静帆故意说得像脏话。

　　王小宝原本想继续打听，搞清楚这手机是谁给买的，可一见她那狠辣的表情，嘴又立马软了下去。

　　他绷着脸假装正经地说道：“东西确实不错，我可以给到八百。”

　　“八百？”

　　他说：“你以为呢？八百都已经是人情价了。不信你就去别的店问问，看他们会给你开到多少。”

　　静帆虽然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杀价的准备，可是从五千多杀到八百，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王小宝反倒不耐烦问道。

　　静帆呆呆地没有吱声。看上去已经是妥协的前兆。殊不知就在这个时候，她却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加价的好办法。

　　“你在这里打工啊？”她开始像聊天一样问他。

　　他听完先是一愣，然后气冲冲地说道：“别墨迹了，卖不卖就一句话。”

　　静帆冷笑道：“既然都已经在赚钱了，怎么还要去偷你爸的呢？”

　　“什……什么偷……”

　　静帆见他这样的反应，原先只有三四成的把握，现在就变得十拿九稳了。

　　“那天晚上，趁家里没人，你就带着你的狐朋狗友们……”

　　“干嘛！”王小宝气急败坏地嚷道，“我回我爸家是我的自由！”

　　“那是当然咯，”静帆胸有成竹地说道，“不过——我也可以去问问你爸，问他最近有没有觉得，卧室抽屉里的钱变少了……”

　　“你……”

　　“一千三。”静帆斩钉截铁地说。

　　“……”王小宝像吞下了一千只苍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看样子忍得难受极了。

　　等到表情终于缓和后，他才元气大伤地说道：“一千！不能再多了！”

　　“一千三。”

　　他赶紧向外摆了摆手，说：“不行！绝对不行！我可以不赚钱，但总不能亏钱卖吧！”

　　“赚钱亏钱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静帆把手机放回盒子里。

　　见王小宝咬死了不再开口，她便将盖子盖了起来。

　　正当她拿起手机盒子，要往袋子里面放时，王小宝突然大声打断道：“你等一下！”

　　“干嘛？”她冲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去后面找钱给你……”

　　最终静帆拿到手的，不多不少，刚好一千三，算是手机钱加封口费吧。

　　虽然没达到她心里预期，但至少能度过眼前的难关了。

　　连走带跑从商场里出来，回到地面上，才发现铺天盖地的乌云，已将白天染色成傍晚。

　　静帆还没走出几步，街上突然狂风大作，只见斜前方那一排广告牌，一眨眼就全都被吹倒在地。一路行道树翩翩起舞，树冠如流苏哗哗作响，一阵阵沙尘和轻飘飘的垃圾，在行人慌张而混乱的踩踏下，乘风而起，飞至半空。远远望去，整一个灾难片末日的景象。

　　还好公交站离得很近。

　　静帆刚一走到站台，公交车和大雨便同时到来。

　　上车以后她坐在窗边，看着雨水拍打着玻璃，她感到庆幸，庆幸手机已经卖掉了。如若当时她没有那一计，拿着手机就原路返回，那么被这场大雨一浇，不知又要掉多少钱去了。

　　所以下车走入雨中时，她也不抱怨自己倒霉，反而心情一直大好，步子轻快得像飞溅的水花。

　　一为解决了燃眉之急，兜里有钱，心里不慌，一为凭借自己的小聪明，拿他王小宝出了口恶气。她现在不仅神清气爽，就连胃口都随之打开。一心想着要赶回家煮饭，要吃点热乎的，不再只抱着干脆面啃了。于是她脚步也愈发快起来。

　　快要走到院门口时，静帆偶一抬眼，竟看见不远处有一道人影，模糊不清，像是被打了马赛克一样。一时间还以为看花眼了，遂抬手用力地揩了把脸。

　　结果，当那人猛然转过身来，露出那一张苍白的脸，她险些被呛了一口雨水。

　　“张执？”

　　张执默默地向她走来。

　　一走近便开口质问她：“你的手机呢？”

　　静帆的心跳漏了几拍。

　　“为什么关机？”他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视着她，“我给你打了一上午电话，你知道吗？”

　　“哦……那个……”

　　正当她还在编织谎言，想着如何去自圆其说，张执突然一顿暴咳，解放了她紧绷得发酸的神经。

　　她于是两步绕到他身后，一边帮他拍背，一边煞有介事地骂他：“你是不是傻啊？不知道进去里面等吗？”

　　张执弯着腰大声咆哮道：“我没有办法！要不是巷子口路人太多，我就……”

　　“……”静帆的内心一阵潮热。要不是此刻被大雨淋着，她的脸一定早就红了。

　　把那阵悸动压下去以后，静帆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向上一拉，说：“走，先进去再说。”

　　说完便伸脚踢开院门，拽着他大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小院儿，还没走两步，两个人顿时都傻眼了。直挺挺站在院子当中，看着静帆家那一排窗户，七零八落的，全都摇摇晃晃地开着，碎玻璃在墙根下铺了一地。

　　静帆急得猛一跺脚，才想起出门前忘了关窗。

　　就在她欲哭无泪之时，张执突然一个箭步，撒开腿就往窗台前冲。途中还因为没注意脚下，被青苔滑了个大大的狗吃屎。

　　只见他冲到凌乱的窗前，把窗户一扇扇关了回去，就算有的已没有了玻璃，他也依然没有放过。等他把六扇窗都关好了，回头一看，有几扇又被风吹回了原状。大概是插栓已经坏掉了。“别管了，先进去再说！”静帆叉着腰冲他嚷道。

　　“不行！”他像头杀红了眼的斗牛。每关一次，风一吹，又打回来，他再关……这一套周而复始的动作，力度越大，频率越快，声音就越是尖锐刺耳。

　　“你疯了吗？”静帆口喷着雨水大喊。

　　张执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沉默而专注地下手。

　　静帆于是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来到他身后，原是想伸手去拉他的袖口，结果动作却远没他迅速，抓空后还险些向后仰倒。

　　心里那一条愤怒的火舌，一路攀缘向上，此刻终于到达了顶峰。她无法再做理性的思考。

　　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咬着牙往前奋力一扑，把他拦腰抱住，两条细长有力的手臂，如同藤蔓一般，将他紧紧地缠绕起来。

　　张执明显也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反抗，而是很快适应了这触碰。

　　他把手交叠在她的手上，抓着她，护着她，像是还怕她会松开，会跑走。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在这难以言喻的时刻，只有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穿过那雨水串成的珠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