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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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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帆拿起相框以后,先吹走玻璃上那一层厚灰,接着玻璃下那三张笑脸,才像是劫后余生的花朵,从风沙里顽强地探出头来。
照片里是她年轻的父母,和当时刚满周岁的她。
应该就是为记住那一天,记住她人生中第一个生日,他们仨才都盛装打扮,去照相馆拍下了这张全家福。
照片里的老爸一点也没变,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安静沉稳,满身书卷气。五官几乎同给她的一样,都是淡雅而精致的。
而她,从一个婴儿长成少女,还好该变的都变好了。从前那一团粉粉的小肉球,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小嫩芽长成了挺拔的小树。但即便如此,张执凑过头来一看,就指着那小孩儿粉嘟嘟的脸说:“这是你吧?都没变样啊!”
如此看来,在他们三个人里,唯一和现在判若两人的,应该只有她的妈妈,张翠萍女士。
除了任谁在时间的摧残下,都会自然衰老的那些,张翠萍身上最大的改变,或许是她的神情和笑容。
这张照片上她的眼神,是快乐中带着一丝羞怯的。敏感的静帆不难理解,青春年华,初为人母,定有些复杂且晦涩的情绪,是不能够解释给外人听的。只好全都藏在了眼底。所以当她面对镜头时,她也只能这样,明知不该闪躲却闪躲,明知不能害羞还害羞。摄影师叫她要笑得外放,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用她抽搐的嘴角告诉他,对不起,我真的只能像这样笑了。
静帆慢慢闭上了双眼,再慢慢将照片里的人放下。
张翠萍当然是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但仅仅是时间抛下了她吗?
如果不是,那么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能让形与神都被摧毁,完完全全地换了个人呢?
正当她陷入了戏剧性的遐想,一只手突然伸到她面前,开始像鬼影一般乱晃。
“喂!邹静帆!”他满心不耐烦地嚷道,“你现在站着也能睡着了?”
静帆听完回过神来,慢慢眨了眨眼,然后静静地看着张执,沉默中弥漫着等待的意味。
“又在催我走了是吧?”
静帆心想,他倒是很有眼力见儿嘛。
没想到这家伙接下来却说:“要我走可以,但你必须跟我一起。”
“不好意思,我已经到家了,我哪儿也不去。”静帆把相框摆回原位。
张执一步跨到窗前,指着扇漏风的窗门嚷嚷:“你看看这窗,不仅没有安防盗网,甚至连一个插栓都没有,坏人要进来都不用工具,直接推开一跳就成了!到了晚上,你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咯。”静帆从抽屉里翻出了抹布,先在茶几上试了一把,灰厚得都有些推不开了。
她说:“你也看到这屋子的情况了,要想晚上能睡得舒服点,还有好多事等着做呢。”
“不行,你不能住这儿。”他的语气依然很坚定。而那句“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却只能暂时压在心底。
“快回去吧,啊,”静帆毫不领情地说,“别打扰我干活儿。”
“你去住宾馆,我给你付钱。”他抓紧肩上的书包带不松手,像是怕她会过来硬抢。
静帆扬起脸揩了把汗,笑侃:“又用你爸爸给你的现金?”
“……”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静帆意识到有些言重,却全无开口补救的力气。面对这满屋飞扬的尘埃,她真的一点耐心都没了。
两人都沉默无言了许久,最终还是他做了妥协。他取下书包放到茶几上,说:“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她说:“我知道,但没必要。”
他听完笑了。走到门口再回过头来,正撞上她弯腰找东西的背影,那么瘦小,弱不禁风,他一下又觉得不甘心了,恨不能冲上去将她掳走。
可是最终,也只能将心里积存的“恨不能”,都压缩成实实在在的一句:“手机绝对不准关机。”
她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
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却始终咽不下那一口气,于是又一次气鼓鼓转身,向她招手,说:“邹静帆,你过来。”
她扭头不耐烦道:“干嘛?”
他说:“不过来那我就不走了。”
她无奈地走到他的面前。
正想着必须再给他点颜色,就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
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他骨子里那股没有规律可循的疯劲儿,所以才并未被他的突袭,吓得慌张地乱了阵脚。
耳朵紧贴他结实的胸肌,听见他匀速加快的心跳,还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柠檬味。她全程默不作声,任心里生起莫名的欢喜。趁他不注意,还悄悄在他的衣服上蹭汗。
这时,他撇过头轻轻咳了两声,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她听完耳蜗内一阵潮热。
他说:“等我走了,一定要把门窗关好,如果有陌生人来敲门,你只有两个选择。”
她知道他在等着她问,于是乖乖地当了回捧哏,问道:“哪两个?”
“要么给我打电话,要么就打,110。”
也许是因为身在这充满回忆的老屋,听他那无休无止的唠叨,再配上一个安全感十足的拥抱,总使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张执推门离开小院儿,已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刻。一个人走在窄窄的巷子里,听着清脆却单调的脚步声,内心难免觉得寥落。特别是当他又想到静帆,想到她方才的眼泪和狼狈,还有一边没消肿的脸,他的心更是隐隐作痛。
等到快要走出去时,他特意垂下眼眸,去留心被阳光推远的影子。这一刻他竟突然觉得,时间除了是一个参数,还是个非常厉害的魔法师。它总善于用美好的表象,来掩饰深层的残酷真相。
打车回到城中心高档的别墅小区,他的心依然被困在小巷里,来来回回都无法平静。到了家门口,按响门铃,门都开了他也没抬头。匆匆走进去,不小心撞上了前面的人,他才抬起眼看。却没想到,这时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他所以为的张阿姨,而是他本该在外婆家的妈妈。
“回来了?”她说。明明人就站在这里,却还要用一种疑问的语气。
“嗯,回来了,”他尽量让自己保持淡定,“吃完午饭先睡了个觉,醒来呆着也觉得没意思,就出去转了转,想着你和大姨去外婆家,应该要吃了晚饭才回来,所以……”
“所以就比着时间到家,来一出神不知鬼不觉吗?”李凤娥眼里那一道寒光,好像一把锋利的飞刀,嵌在瞳孔里,随时都可能向他射来。
他却面无惧色地说:“没有,我没这么想。”
“那你倒是跟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李凤娥慢慢绕到他身后,走到院门前,将手优雅地扶在把手上。
她说:“昨晚你爸爸给你庆生,你一直板着脸,对他爱答不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吃完那顿饭,你要他在背后怎么想我?想我是心眼狭小的妒妇,平时表面上不争不抢,却要跟儿子说他的坏话,挑拨父子关系?”
“妈,我……”
她不想听他解释,就把门“嘭”的一声关上,打断了他,她继续说:“还有你的中途离席,你聪明,知道将我一军,料定你爸会帮你说话,逼着我准许你夜不归宿……”
还没说完,她又绕回张执面前,抓住他手臂,摇着他问:“你好好想想,这样做对吗?你对得起我吗?”
他说:“对不起。但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你还要狡辩?”
“没有,我没有狡辩。”张执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于心不忍,语气瞬间又变得柔和,“妈,也请你理解我,我只不过是想在生日这天,要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自己的时间?你想要属于自己的时间?”李凤娥的声调突然变高,还带着尖利且破碎的哭腔。
“是的,我很想要,因为我也有自己的朋友,也有朋友之间的交往。妈,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胆战心惊,我也想和我朋友一样,潇洒地活,恣意地活……”
“你真是这么想的?”李凤娥一脸凄然地问道。
他想说“当然”。不知是不是被静帆传染了。他爱上了横冲直撞的感觉。
可当他看见她明晃晃的痛苦,顺着未被遮盖的细纹,爬满了全脸,看着她绝望地紧闭双眼,他又退缩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赶紧扶住李凤娥,哄着她说:“妈,进去吧,外面太热了,我们去餐厅边喝茶边聊,好吗?”
李凤娥来不及开口回答,眼一翻便晕倒在他的怀里。
他赶紧抱着她往家里跑。边跑边焦急地冲屋内大喊:“张阿姨!张阿姨!”
他希望张阿姨能赶来搭把手。
却没料到,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的张阿姨,已在一个小时之前,被李凤娥无情地开除掉了。理由是没汇报张执的行踪。
而她要想拿全部的工钱,就不能留下来跟张执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