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12、第十二章

　　静帆把吉他转去身后，没有说话，像在等余音从空气里散尽。

　　“我想我该走了。”张执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先去阳台看一下衣服……”静帆说着正要绕开他，却被他伸手按在原地。

　　他说：“别急，邹静帆，先听我说。”

　　静帆这一次没有反驳。

　　他说：“你知道吗？我其实从来没吃过长寿面，但你今晚给我做了，我从来没耐心听吉他弹唱，直到你刚刚弹给我听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反抗过我妈，但因为想去ZONE18找你，我也第一次没听她的……邹静帆，我的意思是，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十八岁生日，增添了这么多难忘的惊喜。”

　　“张执……”

　　“嘘，别打岔，”他在她嘴唇上点了一下，“我还要说，邹静帆，你唱歌真的非常好听，你很有天赋，但你我都知道，要想在这一块搞出点名堂，不会比搞数理化容易到哪儿去，所以你才更要加油，要坚定……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就别再去酒吧唱了，你应该保护好你的灵气和创作力，去规划更长远的未来。”

　　“……”静帆看他像看陌生人。

　　“好了，我说完了。”他松开她转身走了出去。

　　她没有跟。

　　听见阳台门被霍然拉开，听见衣架碰衣架的声音，听见还没有干透的衣服，在空中刷刷地抖了几下。

　　等她慢慢走到客厅，他已经穿上了他的体恤，背着书包，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眼睛比客厅的灯光还亮。

　　“有钱坐车吗？”她问。

　　他说：“有。”

　　她点了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他微笑着转身走到门口，伸手开门，手却放在门把手上，停了一会儿，他说：“明天有空吗？”

　　她问：“又要干嘛？”

　　他说：“明天下午，大概一点左右，如果我能出门，我会给你打一个电话。”

　　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

　　后来她逼自己躺了几小时，但也没什么用，每一秒都睡得很不踏实。

　　她会做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是梦到健康的爸爸，坐在他们原来的家里，在弹吉他，在对她笑，一会儿又转去“翠萍茶馆”，去找张翠萍，结果却赶上了打架斗殴。等她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枕巾上已晕开一大片泪痕。

　　今天是一个明灿灿的晴天。

　　张翠萍他们接近中午才回来，一进门连鞋都没换，就嚷嚷着要她把小米粥端出来，还要她去弄点泡萝卜当配菜。

　　她都按吩咐一一做好了。

　　他们在沙发上埋头狂吃时，她就守在电话边坐着。

　　张翠萍喝了粥又有了力气，碗还没放下就恶狠狠骂道：“这医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好人都给你待出病来！”

　　“可不，”王保国拿筷子敲打碗沿，“待一晚就花了我好几大百！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嘛！”

　　“几大百？”张翠萍把碗重重一放，咬牙切齿，“不行，这钱我必须找老张要回来，老娘帮他挡那么多刀，没找他赔钱就是好的，不能连医药费还自己掏吧！几百块呢！拿回来给静帆买鞋都成！”

　　说完，她借着话低头看向静帆的脚，愣了一下，抬眼问道：“买新鞋了？”

　　静帆没有回答。

　　王保国贱兮兮敲了敲碗，歪着嘴和张翠萍交换了眼神，“我就说这小姑娘不简单。”

　　张翠萍听完讪讪一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问静帆：“你哪里来的钱？”

　　静帆说：“我自己赚的。”

　　“放屁！”张翠萍伸手推搡她一下，“你连十八岁都还没满，天天关在学校里上课，你去哪里赚钱？啊？你说啊！”

　　王保国阴着脸煽风点火道：“总是有来钱很快的地方嘛……”

　　张翠萍上去就甩了她一耳光。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张翠萍正要伸手去接，却撞上静帆阴冷的目光，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手也鬼使神差地往回缩。

　　换静帆伸出手抓起听筒，“喂。”

　　“是我，张执。”

　　“我知道。”

　　他说：“半小时后，渝城百货门口，你可以么？”

　　她说：“我可以。”

　　说完她慢慢放下电话，站起身来，捋了捋刚刚被打乱的鬓角。然后谁的脸也不看，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你给我回来！”张翠萍歇斯底里地大喊。

　　“还有事吗？”她停下来问。

　　王保国说：“你妈让你回来就回来，问这么多干嘛？”

　　她冷笑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你……”

　　张翠萍按下王保国颤抖的手，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说：“邹静帆，你给我听好，今天你要敢踏出这道门，以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听见了吗？”王保国颇有点气急败坏。

　　静帆说：“我没聋。”

　　张翠萍精疲力竭地嚷道：“你要是不想在这个家待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眼不见为净……”

　　“原来妈也这么烦我？”

　　张翠萍气吁吁不再言语。

　　她接着说：“既然妈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她掉头跑回卧室。

　　王保国幸灾乐祸地笑道：“这小丫头片子，真是越大越难管了。”

　　张翠萍扯着嗓子大吼：“我不信我还制服不了她……”

　　“哎哟，你别急嘛，头上的伤口才刚刚缝好，还没愈合，万一扯破了怎么办？缝一次可又是几大百啊！”

　　“几大百怎么了！她现在不是能赚钱吗？”

　　王保国一脸贼眉鼠眼，转过头看向静帆的卧室。

　　没过多久，静帆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王保国边说边摇晃张翠萍。

　　张翠萍赶紧回头一看，便看见静帆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斜挎着吉他，手里还提着一大袋衣服。

　　只见她迎着他们的视线，大大方方向门口走去。

　　“邹静帆！”张翠萍发狂般站了起来。

　　静帆手已在门把手上。

　　张翠萍声嘶力竭地大喊：“滚吧！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静帆心想：“那当然好了。”

　　等她步行到渝城百货时，张执刚喝完一瓶可乐，只见他正面向不远处的垃圾桶，摆好了一个投篮的姿势。

　　静帆默默来到他身后，伸手拍了拍他。

　　他嘴一抿，像一个喷嚏没打出来，浑身都不畅快，转身低下头瞧着静帆，先抱怨道：“就不能等我投出去再说吗？”

　　“不能。”静帆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正要转身时，却被他一把抓了回来。

　　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微微红肿的左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静帆狠狠地低垂着眼眸，说：“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

　　“谁打的。”他已经省略了疑问的语气。

　　“我妈。”

　　“为什么。”

　　静帆苍白地扬了扬嘴角，说：“打我还需要为什么吗？想打就打咯。”

　　“邹静帆。”张执用力地把她往上提。

　　她说：“急什么？”

　　“我没急。”

　　“那你就不要这么用力嘛，”她把手覆在他使劲儿的手上，“反正我已经离家出走了，她以后想打也打不着啦。”

　　张执没听出她话里的语气。

　　把她从上到下一打量，才发现一个鼓成球的书包，和那把比她还要高大的吉他，像两座岿然不动的大山，压在她瘦骨嶙峋的肩上。

　　他说：“这就是你的全部家当？”

　　“怎么，还少吗？上学要用的全在学校，这里面都是我的衣服。”

　　“所以你周末也不写作业？”

　　静帆皱着眉一脸不耐烦，说：“现在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哦，好，那我换个问题。”他捏了捏手里的空可乐瓶，“住的地方找到了吗？”

　　“找到了。”

　　“安全吗？”

　　静帆敷衍地“嗯”了一下，摆明了不想再往深了聊。

　　还好张执这人也知趣。他伸手把她的书包取下来，往肩上一背，又拿走她手里那一袋衣服，说：“走吧。”

　　“去哪儿？”

　　“逛街。”

　　“什么？”

　　“别浪费时间。”说完就拎着她进了商场。

　　中途为了防止她溜走，他把她夹在臂湾之中，就像夹着一个娃娃。

　　来到卖手机的柜台，他依然没有松手，服务员赶上前来招呼，她红着脸使劲地挣扎了一下，却没有用。换来的只是更压缩的空间。

　　服务员上下打量了他们，心中很快有数，然后热情地对张执说：“请问有什么需要？”

　　张执说：“麻烦拿一部诺基亚n97，白色。”

　　“好的，请稍等。”

　　趁服务员走去另一边柜台，静帆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搞什么鬼？”

　　“这么明显，还看不明白？”张执握了握她的手臂，“给你买手机啊。”

　　“给我买手机？”

　　“有什么问题吗？”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静帆哭笑不得地说道，“有钱了不起啊？你凭什么给我买手机？我为什么要收你的手机？你又不是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

　　对呀，什么呢？想一想说什么都不大合适。

　　幸好服务员回来得及时。

　　她把一只白色的诺基亚滑盖手机，轻轻放在了玻璃柜台上，对张执说：“您要的手机。”

　　张执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它推到静帆面前，说：“你试试，看看顺不顺手。”

　　静帆却迟迟不肯去拿。

　　“这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款，”服务员在一旁积极地推销，“白色是今早刚补的货，您来得巧，没准儿打烊前就卖没了。”

　　张执催她：“快拿起来试试。”

　　“不用了，谢谢，我不需要。”说着她抬起头看了眼服务员。

　　刚要转身，却被张执给拦了下来。

　　他低声问道：“闹什么脾气？”

　　她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手机我不能收。”

　　“为什么不能收？”

　　“你说呢？”静帆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张执心里不是不明白。但他却装作听不懂似的，嘴角一扯，头一歪，直接看向服务员说：“开票吧。”

　　“请问现金还是刷卡？”

　　“现金。”

　　“一共5100。”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柜台上，说：“数数。”

　　服务员拿过钱喜上眉梢，转身向不远处收银台走去。

　　留下那脸色都不大好的两人，僵在柜台前你看我，我看你。

　　点钞机很快便运作起来。

　　当数钱声嗖嗖划过耳畔时，她觉得比利箭还要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