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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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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见圆渐渐离开林中馆几日,去到东京的府邸小住。
父亲鹤见清茂欢迎她回来,鹤见圆不是很在意这份心意,很多时刻她只是人坐在那里,发呆。清茂有一个很器重的部下,这个人从十一二岁就跟在清茂身边了。清茂将他视作半子,希望他以后能入赘鹤见家,替自己照顾女儿。
部下不算乐意,清茂是个良善人,也只能恳请他考虑考虑。
但当这个年轻男人见到鹤见圆第一眼,他就着了迷。他局促地同鹤见圆握手,略磕巴地自我介绍:“您好,圆小姐,在下,在下原正男,请多指教。”
鹤见圆不喜欢他,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卑微地喜欢着谁的样子,于是一言不发。原正男很受伤,又不想被发现,只强颜欢笑地围在鹤见圆身边,殷勤个没完。
就这几天,鹤见圆参加了一场晚宴,她第一次作为鹤见家一员抛头露面。与她互扯头花的表姐只算半个鹤见家的人,但她特意来了,引着鹤见圆见人,帮她挡掉那些不怀好意。
“你居然帮我?”宴会间隙,鹤见圆坐在酒店中庭里,踢掉脚上的木屐。
“你不懂。”这种场合下,表姐终于显现出本身的层次,不跟鹤见圆一般见识,“东京这座舞台远比你想象得广阔和精彩。”
鹤见圆讽她:“找山野匹夫炫耀这?你可真可怜。”
“你!”表姐愤愤而走。
鹤见圆安分地待了一会,她讨厌空气里的现代化工业香薰味。因为脚很痛,她就扒拉开和服的衣摆,毫无礼法形象地抱起膝盖。
不远处有个中年男人注视着她,鹤见圆瞪了回去。对方尴尬地笑笑,熄掉香烟离去了。
鹤见圆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曾和这个男人产生过交集。只要她与他搭话,她就会得知甚尔的消息。男人名叫孔时雨,这是他常订的酒店,已经认出了鹤见圆的身份,甚至有点想把一些事告诉鹤见圆。但鹤见圆看他时,他又觉何必管闲事。
世上没有如果。
鹤见圆此生再未见过孔时雨,自然无从得知其中种种,无从得知其身份姓名,缘起性空。
鹤见圆看他走了,不再思索。她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让他来接人。
司机苦哈哈地跟鹤见清茂报备完,才敢把大小姐接走。大小姐真够折腾人,上车不说去哪,只让他随便开,到了某个地方又突然说停车,要散步。
鹤见圆站在隅田川上,环顾城市。从林子里出来,所有人都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繁华,她只觉得失去了更多,被更多并非爱的存在淹没。
于是她拨通了五条悟的号码。
她居然有五条悟的号码,这是什么时候有的她都记不清楚。
电话没接通。
鹤见圆把手机从耳边拿远,盯着看了一会,随后赌气地把它摔到地上,一脚踢得远远的。
司机早得了老爷嘱咐,知道大小姐大概是在发疯,他赶紧去捡手机,结果又见鹤见圆转头就跑。
司机目瞪口呆,只好在后面狂追。两人跑到大街上,司机也追上了鹤见圆,结果鹤见圆剧烈挣扎起来……
二人双双衣冠不整地进了警局,司机离癫只剩半步。
这回鹤见圆没有跑,她不仅没跑,还没能跑掉。做笔录的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年轻的长发和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屋里剩下的人就爆浆了。
潮乎乎的血雾落了鹤见圆满头满脸,气味令她作呕。她眼一翻又要晕倒,但和尚眼疾手快,掐住她的脖子,又不知道摁了哪个关窍,鹤见圆又清醒过来。
到这一刻,鹤见圆还以为屋里有五条悟说过的什么咒灵,和尚是来救她的大师。
咒灵这屋里的确有,就是这和尚放出来的。
“喂,你。”和尚笑眯眯地凑近她的脸,又突然冷漠地松开手,鹤见圆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真是够了。”
鹤见圆被关了小黑屋。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她表现得很老实。可怕的和尚折了她的手脚,堵了她的嘴,把她破布似的丢在一间暗室里,但没有绑她。
他冷眼离去,关闭的门扉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这次好像真的要死了。
鹤见圆想到,然后低笑。
这次要是真能死掉就好了,她都想过无数次就是这次了,怎么还没死啊。
蠢死了。
期间暗室里又泄进过一次亮光,一个上脸蒙着奇怪符咒的男人进来过。他走得很近,弯腰俯身,几乎以这种姿势把自己对折成两半,动作扭曲地观察着鹤见圆。
鹤见圆也从自己发丝间观察他。
“看什么?”她的声音很轻,一点都不够张牙舞爪。
“快好了,就快成熟了。”男人喃喃道,“真好,之后把你做成什么好呢……”
鹤见圆想起好像自己死了会变成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人死了,真的还会留下什么东西吗?
她将信将疑。
“禅院甚尔死了。”男人突然这么通知她。
鹤见圆的意识逐渐涣散了,但她只是听到那个名字就开始哭。
“杀他的人叫五条悟,你见过吧?你还很喜欢他不是吗?”
“是五条悟的朋友把你抓来这,你的家人也要死在他手下了,你知道吗?”
鹤见圆呜咽起来,破布都能聚集到一块。诅咒师看着,柔和地笑了。
“一个人再待会吧,乖乖待一会,就快好了……”
见不得光的地方里,鹤见圆本想伸出左手,但她的手断了,想抬起左脚,左脚也断了。她闭上眼睛,回忆着某一天她和甚尔在仓库里。那时候门其实有一道缝,能漏进一丝天光,能看见树枝起伏。
她缓慢地平躺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嘴里全是血腥,气管里涌上来的还是血腥,嘴里有她自己的内脏碎屑。
她在冥冥中轻轻点着手指,弹钢琴一样,拨弄筝一样,她的指尖触及到的是甚尔后背上的皮肤、肌肉、骨骼。
她的手断了,但她心里的手没有,爱意也不会因谁的死亡而休止。
世上真有消亡一切之死吗?
鹤见圆抬起右肩,额头倒在右上臂,无有恐怖地睡去了。
这回,她不会祈求死,她只想醒过来。
她真就醒了,醒在林中馆的床上。
鹤见圆抬起左手,挽了个漂亮的花;抬起左腿,脚腕灵活,脚背可以绷直,也可以勾起。
做完这几个动作,她感受到熟悉的疲惫。
还是没醒,鹤见圆有点失望,但也就有点。
过了一段时间,管家开门进来,看到她躺在床上眨眼,老头激动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感谢佛菩萨,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老半天。
又过了半天,表哥表姐过来了。原正男也来了,他腿上打着石膏,头上缠着绷带。
两个男人局促地坐下来,表姐倔强地仰着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犟的。
沉默了半天,表姐突然情绪激动地说话了:“姨父死了你知不知道!”
表哥吓得赶紧起来捂她嘴,但表姐咬了他的虎口,一边哭一边高喊:“姨父那么爱你,你知不知道!他每天都很担心你,每天都在想办法让你活着!你知道什么啊!你说话啊!”
“我不知道,我和他不熟。”
鹤见圆端坐在床上,低下眉眼,她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眼含泪水。
“他可能更爱我,但他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在一起久太多了。”
鹤见圆抬起手背擦掉泪水,看向窗外。她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从名为露台的取景框中一闪而过
。多了看不见,她希望是她从书房爬到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有甚尔接着,她希望如此。
从此之后,她不希望什么了。
郁郁葱葱的苍翠之森,没见过鹿也没见过鹤的森林,月轮圆缺之森,不知是否真有水潭和瀑布的森林。
鹤见圆收回视线,她其实一直都在林中馆,她从未出去过。
鹤见圆撑着纸伞走在林间小路上,五条悟跟在后面。
说到底,鹤见圆无辜至极,她被牵连进来,遭了无妄之灾。
五条悟无话可说。
“你认识处理遗产的律师吗?”鹤见圆边走边问。
“认识。”
“能介绍给我吗?”
“鹤见家应该有专门负责处理家族事务的律师吧?”
鹤见圆回转半身,有点无可奈何。
“你能帮帮我吗?帮帮我吧。”她用无可奈何的语气恳请道。
五条悟只好应下。
从人丁上讲,鹤见家不是什么大家族。鹤见圆母亲的祖父白手起家,之后传给他的独子。独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为爱结合,嫁给一个财阀公子,生下鹤见圆的表哥表姐。文静病弱的二女儿则为了家族招赘,她的孩子就是鹤见圆。
一家之主的位置轮到鹤见圆了,鹤见圆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钱。
她自己要留下林中馆,东京府邸按家里规矩必须由她继承,养老房子是这世上最烧钱的事。等她死了,她要把东京府邸留给姨母家。至于林中馆,她既希望它好好的,又希望它荒废。
鹤见圆不知道怎么才能什么都不做还搞到很多很多钱,幸好五条悟帮她找了人。
鹤见圆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得出,五条悟和他那个和尚朋友不是一路人。五条悟好像因此对自己心怀愧疚,所以她好好利用了这份愧疚。
普通人不能驱使咒灵,但人总归能驱使人。
鹤见圆在山里绕了很久的路,五条悟知道她迷路了,但她不说他也就没说话。直至某条断头路,鹤见圆才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看他,意思是让他带路回去。
两个人回去之后坐在向南的小间里,这是个细长条的秀气房间,除了桌椅别无他物。世间所有旧洋馆的建筑结构总是个谜,这房间起初单独辟出来做什么用,也不得而知。鹤见圆去楼下端了茶盘上来,她遣散了除管家和司机之外的佣人,现在许多事她要自己做了。
鹤见圆挑了一种味道很淡的陈茶,一盘筛了糖粉的杏仁小点心,一套笨重的白底蓝纹德国茶具。
“我的诅咒是怎么回事?”鹤见圆边冲茶边问。
她之前从来没仔细问过。
“谁知道呢。”五条悟耸肩,但还是好好把自己知道的解释了,“虽说因为诅咒加身,你死后会变成怨灵,但也多亏它你才活到现在。”
“它也让我活下来?”
“差不多。”
“这不就是不死的诅咒嘛。”
“差不多?”
“你是咒术师还是我是咒术师?”
“我。”
鹤见圆低垂着眼眸,轻笑了然,“你倒很自信。”
“多谢夸奖。”
“也多谢你一直陪我胡闹,我说什么你都能找到话来答。”
“不客气。”五条悟端起茶杯,热气熏得他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