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春茶煮水

68、算姓

　　杏月，春不及酒酽花浓。

　　路边的春色不足，但年味却在时间的流逝中被人摆上了台面。道路两边被人挂上了中国结，高架上的花架里栽满了鲜红的花朵，人们成群结伴地走在路上，大包小包地提着年货回家。

　　距离过年还有一周，此刻的成都从热闹逐渐归位宁静。春运回家的人越来越多，周翊看着这座人流渐少的城市，忽然意识到回家的概念。

　　回家，大概就是你的亲人在另一个地方等着你回来，心心念念都是你。

　　就算是在三千多年前，周翊都没能体会到这种感觉，更别说现在了。

　　“周翊。”杭谨庭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周翊回头，看见对方穿起了外衣，“我出去买点东西，等我回家再准备晚饭。”

　　回家？

　　周翊一愣，突然意识到杭谨庭让自己等他回家。

　　“我跟你一起去吧。”

　　周翊起身，同样走去门口，他走在杭谨庭前面，顺手带上了四只符灵。得知可以和周翊一起出门遛弯，符灵们似乎格外激动，他们雀跃着攀上了男人的肩头，只有飘零在犹豫了片刻后，扒拉了一下杭谨庭的袖口。

　　吃惊的不仅有杭谨庭，还有周翊。周翊用手捏了捏飘零的脸蛋，无奈道：“你和他倒是亲。”

　　“他之前和马道名不亲？”杭谨庭反问。

　　“何止不亲。”周翊回答，“见到马道名就躲，也不知道到底是内向还是害怕。”

　　“那策宇寰呢？”

　　“宇寰还好一些。”关上门，周翊将领口拉高，“但除了我之外，他几乎不和别人接触。”

　　杭谨庭有些受宠若惊，再看向飘零，瞧见符灵在和自己对视时害羞地瞥过了头，就好像……

　　怀春的少女。

　　“符灵有性别吗？”忽然，杭谨庭问道。

　　“没有。”周翊回答，“但是如果他们想的话，也有可能会产生性别意识。”说完，周翊瞬间明白了杭谨庭的意思，对上了男人的眼，和飘零一样下意识地瞥开，他转头就看着符灵道：“不准早恋。”

　　杭谨庭被这句话逗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在路上，融入了人群，成为这座城市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这就是一个平常人的生活，起床、买菜、吃饭，杭谨庭因为老师的身份拥有了一个不长也不短的假期，推掉了特赦办的一切额外任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待在家中。数着日历过日子，才发现年近正月，想着置办一些年货，这才匆匆出门。

　　“今年你……”

　　在哪过年？

　　杭谨庭想了想，觉得贸然问出似乎不太适合。

　　“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所有留守的将士会围坐在篝火前，我们会烤肉、喝酒。我们不回家，因为在军营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家。”读懂了杭谨庭的言外之意，周翊说道，“后来大周灭了，或者说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只剩下我和宇寰两个人了，我们对过年没什么执念，也不会想着去置办些什么。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

　　“现在也是这样吗？”

　　周翊点头：“我和宇寰也是在很久之后才重逢的，所以中间有很长一段日子，我们都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这日子究竟有多长？

　　杭谨庭不知道，周翊却想——整整两千六百多年。

　　“不过也得谢谢马欢，要不是桑网带我回去，我都快忘了从前在军营中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周翊回忆起来，“比起朝堂，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在战场上，那种策马扬鞭的感觉令我着迷。没有战事，我就一个人骑着马奔跑，有时候宇寰陪着我，那是我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事情。”

　　杭谨庭一愣：“你还要经常上朝堂？”

　　周翊将脖子缩在围巾里，他撇头笑了笑：“要不要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杭谨庭来了劲，追问：“听听。”

　　“你还记得大师兄吗？”

　　“姬熠？”杭谨庭回想起那人的面貌，“我记得他是皇子？朝堂里要处理的政务应该很多，在那段时间里，我和阿留同他的接触不是很多。”

　　“我和大师兄……”顿了顿，周翊像是在思考怎么说，政务杭谨庭的注视下，他缓缓道，“我们算是亲兄弟。”

　　杭谨庭思考了好一会，在他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忽然止住了脚步。他直勾勾地望着周翊，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怎么了？”周翊不解，“反应至于这么大吗？”

　　“你也是皇子？”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周翊否认，“一个私生子，我的母亲只是一个他的贴身宫女，连名字都叫不出。而且景王也从来没有打算认我当他的儿子，我和他从来都只有君臣之谊，没有父子之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周翊并没有流露出半分神伤，相反，他的眼角微微扬起，神情是杭谨庭意想不到轻松、平常。

　　周翊的模样没有给杭谨庭心疼的机会，杭谨庭顿了顿，也认为对方并不需要。

　　路过的店大多都已经关门，周围有座火车站，人们提着大包小包齐齐向着同一个地方离去。走上一座天桥，周翊忽然止住了脚步，他站在中心向下望去，能看见车辆川流不息的模样，充斥着生气。

　　“今年过年你有安排吗？”周翊问。

　　杭谨庭眼前一亮，立马道：“没有，一直就我一个人。”

　　像是料到了对方的回答，周翊笑问：“那你介意再加四只符灵吗？”

　　杭谨庭想了想，说：“你要是想的话……可以把策宇寰也一起叫来。”

　　周翊一愣，望着杭谨庭没有回答。他看见杭谨庭朝着他笑了起来，风拂过，在这座繁忙的城市里，他的心逐渐归于安宁。

　　“谢谢你。”周翊说。

　　“两位要不要算算？”忽然，有声音从旁边传来，周翊和杭谨庭下意识回头查看，发现在天桥的楼梯口竟一直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戴着一副墨镜，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他身上的衣服并不干净，像是流浪了许久，头发与胡须都黏成了一缕一缕的模样。

　　“不用说话，给我三十秒，我就能知道你们姓什么。”男人说话的时候咧开嘴笑着，“十块钱一次，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花钱知道我姓什么？”周翊反问。

　　“就当图个乐子。”一边说着，男人拄着一根晾衣杆缓缓站起，背起自己的破麻布袋，他伸手在周围摸索了一番，待手扶稳栏杆后，顺着扶手一点点往前走去。

　　周翊和杭谨庭这才反应过来——男人是个真瞎子。

　　“走反了。”杭谨庭开口，“我们在你身后。”

　　“哈哈哈哈这样啊。”男人用笑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他转了个身，缓缓挪步到两人的面前，开始在怀中摸索起来。

　　周翊本想转头就走，但看见男人在行走时差点被路上的石子绊脚，甫一转身，又退了回去。他在男人面前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小卡片呢？”

　　男人笑了笑，他摇着头，当着两人的面从衣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罗盘。罗盘通体呈紫色，是常规的圆形，指针在中心旋转不定，时而向北，时而又向东。

　　男人说：“我这可不是街头骗术，靠数学排列组合来猜实在太低级，如果你们不在这百家姓里，那我不就猜不出了吗？”

　　杭谨庭来了兴致，挑眉问：“那你怎么猜？靠你这罗盘？”

　　“靠算。”男人说，“也靠我卜天象。”

　　一个瞎眼人怎么看得了天象？

　　杭谨庭和周翊看着对方的表情，觉得男人并不像在说谎。

　　将食指竖在唇前，男人示意杭谨庭不要说话。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瞧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男人动了动嘴皮，似乎在默念着什么，周翊和杭谨庭听不清，却能感受到周围扬起了一阵风。

　　杭谨庭环视四周，并未感受到有灵力在流动。

　　是偶然还是人为？

　　他向周翊投去目光，发现对方摇了摇头，同样不解。

　　“你姓杭。”

　　事实果然如男人所说那般，只花费了短短三十秒，男人便朝着杭谨庭咧开了嘴笑着。他的表情有些居功自傲，手指摩挲着衣服的下摆，似乎还有些兴奋。

　　杭谨庭没有反驳，他听到周翊问道：“那你猜猜我的。”

　　“你姓……顾。”将身体凑近周翊，男人顿了顿，又开始拨弄起手中的罗盘，“不对，不对。好像算错了。”

　　男人始终在自言自语，对周翊和杭谨庭不管不顾，一心一意捣鼓着手中的罗盘。他向前一步，周翊便后退一步。不太习惯与陌生人太过亲近，周翊忽然有些后悔没有离开。

　　“你姓周！”忽然，男人又猛地抬起头，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又自顾自地摇起了头，“还是不对，还是不对……”

　　“姓姬……姓周？”男人有些糊涂，“奇怪了，怎么看不出……”

　　探出身子向前，男人猛地摘下了自己的墨镜，周翊被忽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下一秒便看到了一双凹陷极深的眼睛。那双眼睛看不到眼黑，睁开的时候还能看到密布的血丝，它就这样瞪着周翊，直到有血液溢出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