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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烦闷 ...


  •   京城,大理寺官署。

      星朗月明,夜风吹动,竹叶萧萧,水声泠泠,露水在竹叶上凝聚,越积越重,竹叶跃动,晶珠滴落,“滴答”、“滴答”声不绝于耳。

      更鼓已响过三下,人声消寂,大理寺官署中一间房间仍旧亮着灯。

      房间一丈见方,房门微启,一张几案置于房间正中间,几案一角放着盏油灯,烛火无力,不甚明亮,成山的书册卷轴将几案淹没,溢出至地面。

      裴谨搁了笔,待黄麻纸上字迹干透,仔仔细细地将纸摞成一摞,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又取来一张空白的黄麻纸,平铺在桌上,拿镇纸反复扫过,重新提笔写了起来。

      案子一件接着一件,作为大理寺录事,裴谨已经很久没有合眼。

      前些天的集市杀人案尤其棘手。

      这案件原本不大,骡马市本就鱼龙混杂,伤人事件并不罕见,打架斗殴时有发生。
      可坏就坏在,起初处置的小吏没把它当回事,将伤者晾了个把时辰后,才晃晃悠悠到现场。

      伤人案件硬生生地拖成伤人致死案件,还是光天化日之下,睽睽众目之前。

      事情若是到此还则罢了,不过是按照程序慢慢排查,然而棘手就棘手在受害者的身份——

      他是乐安公主府里的家丁。

      乐安公主一向嚣张跋扈,家丁更是出名的狗仗人势,平日里到处欺男霸女、敲诈索贿,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记恨,如今他死了,嫌疑人众多,一时间线索千头万绪。

      然而自家家丁出了事,公主自然是不依不饶,她一口咬定是有人对自己大不敬,限期一个月找到凶手。

      可谁敢得罪她?大理寺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而此时这个烫手山芋到了他手里。

      他这几日卷宗不知道翻了多少,人不知道见了多少,却仍旧没有丝毫眉目。

      如今如何是好?是再去一趟公主府询问管家?还是再去骡马市?

      就在裴谨一筹莫展之时,一道黑影悄悄接近,透过门扉缝隙,观察着房内,目光扫视一周,最后停在房间正中的书案之后。

      裴谨正埋头疾书,全然没注意到门外之人,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黑影闪身进入房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书卷间逼仄的小径,轻手轻脚走向书案,在书山之中辗转腾挪,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没碰落一册书卷,灵活得宛如一只大狸子。

      烛火渐暗,黑影爬上桌案,墨迹融入黑暗。

      裴谨正要剪去灯花,刚一抬手,却见一个庞然大物伫立在眼前。

      裴谨一愣,手停在空中,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头上挂着一只面具,青面獠牙,怒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口,很是可怖。

      裴谨不动如山,一脸淡定。

      那人自觉无趣,悻悻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只见他身着织锦绯衣,岩岩若青松独立,风姿秀逸,面如冠玉,鬓似刀裁,剑眉星目,他细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绘出浓淡,灯火明灭,烛光跳动,光影如羽毛一般扫过面庞,勾勒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柔媚。

      裴谨看清来人,内心毫无波澜,不过是由面无表情转为一脸无奈,嘟囔着:“是你呀。”

      崔羽举起手中面具,看了又看,搔了搔后脑,满脸不解,“不吓人吗?”

      裴谨淡定地剪去灯花,瞥了一眼崔羽手中拿着的面具,淡淡说道:“有点……”

      崔羽略带遗憾地说道:“我原以为会你吓一跳,真可惜。”

      他说着,将面具扔到一旁,面具落在地面上,又弹起原地转了几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裴谨盯着面具,不禁陷入思考,声音沉闷,应该是陶土所制,而非常见的木制傩面,表情很是狰狞,要不是面具,颇有些镇墓兽的威势,这东西是什么?又从何而来?怎么到他手上的……

      不消片刻,一串串疑问占据了他的脑海,整个头颅都变得沉重,脖颈酸痛不已。

      打住、打住!

      一个声音在脑中想起,他突然意识到思考这些问题纯属白费力气。

      在裴谨纠结之时,崔羽已经大大咧咧在书山中拨开一块小天地,自作主张地坐在裴谨对面,“害我白跑这一趟。”

      裴谨指着自己的脸,说道:“看到了吗?我都忙得好几晚没睡了,就算真的见鬼了,也不足为奇,哪里有闲情逸致陪你玩小孩子的把戏?”

      裴谨双眸无神,神态憔悴,形容枯槁,黑眼圈如同刻在脸上一般,活像怪谈中遇到女鬼的书生。

      “嗯,印堂发黑,的确是一副马上渡过奈河的模样。”

      所谓奈河,便是孟婆所在的奈何桥下的那条河。

      裴谨有气无力地说道:“既然如此,阁下能不能发发善心,让我在渡河的时候安生一点?”

      连夜的疲惫,恼人的噪音,裴谨早已麻木,全然顾上什么礼仪修养,什么民俗忌讳,他此时只想安安静静地完成工作,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崔羽无视裴谨的怒火,随意拾起一个卷轴,就着桌上烛火看起来。

      “玉楼坊那件无头尸案?没找到脑袋……无法确定身份……的确是棘手……”

      听着崔羽低吟,裴谨幽怨地说道:“祖宗,这是大理寺,不是慈恩寺,您老就别念经了,我都快头疼死了。”

      裴谨从不自诩为君子,近来这个词被沽名吊誉之徒玷污,他只认为自己是个坦坦荡荡的好人。

      可就是这么个坦荡的好人,人生却有两件后悔不已的事。

      其一,便是进了这该死的大理寺。

      裴谨自小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十八岁中了进士,考课成绩优异,随即进了大理寺,得了录事的职。

      裴谨遥想今年初春,那时他刚刚入职大理寺,大理寺录事本也是个要职,多少人艳羡不已,那时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过了短短数月,他便后悔了。

      倒不是因为钱少事儿多离家远这么浅薄的理由……

      而是更浅薄的理由——

      没有时间睡觉!

      根、本、没、有!

      自从进了大理寺以来,他就没睡过几天安生觉,这两个月更甚,他已经记不得多久没回过家了,常常是困得不行便就地打个盹,醒来又继续工作。

      好在前辈们早就有先见之明,这大理寺之中,生活起居一应物什都准备齐全,倒是没什么丝毫不便。

      眼下他唯一的心愿便是睡个好觉。

      可是,就这么点小小的心愿也不能实现。

      此外,第二件后悔之事便是眼前这个——崔羽。

      崔羽堪称是他的损友,他祖上本是京中名门望族,祖父因罪被贬外地,远离京师,他自小长在外地,靠着自己天赋异禀,不及弱冠便考中进士,当年便进入翰林院,得了翰林学士的差事。

      翰林学士本就是个闲差,不过是草拟制诏、批答表疏的文书工作。

      崔羽本人更是生性散漫,整日里游手好闲,东游西逛,没个正事儿。

      如此也就罢了,他又偏偏是个见旁人饿着,还要偏喜欢吧唧嘴的主儿,他闲着没事三天两头有事没事来找裴谨,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反观自己,裴谨简直悲惨得无以复加,他从没有如此羡慕过一个人。

      裴谨白了崔羽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崔羽笑意盈盈,烛光照映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更笼罩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他却浑然无知,说道:“赏花。”

      “?”

      “赏花。”崔羽提高声音重复一遍,很是理直气壮。

      “大晚上赏哪门子花?!”

      裴谨略带愠色,眼下自己正焦头烂额,来人若是换作别人也便罢了,偏偏来了这么个活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崔羽头也不抬盯着书册,心不在焉地答道:“晚上怎么就没有花?”

      如今早就过坊门已关,哪怕是他,也没权限在宵禁后打开坊门,如果是赏花,那必定只能在坊内。

      坊内……

      那就只有化度寺、积善尼寺,还有波斯胡寺……这些寺庙不可能留他到这么晚。

      除此之外,便是尚书右仆射的宅邸了,那么他定是从尚书府而来,他们竟然如此熟稔?

      “受害者的身上的物品有……”崔羽对好友的抗议熟视无睹,仍就一门心思放在卷轴上。

      裴谨越听越心烦,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书册,没好气地说道:“这可是机密,外人不可阅看,还有……眼下没功夫招待阁下,阁下还是去别处消遣吧。”

      见裴谨要收走书册,崔羽用力攥紧,不料裴谨却快他一步,迅速将其抽走。

      崔羽不出意外扑了个空,他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意犹未尽得说道:“等等!他身上有还有什么……?”

      裴谨握紧拳头,心中暗暗咒骂:你还真是没眼色,没见我正发愁么?若不是看在自小情谊,早就将他扫地出门。

      “别烦我,没看我正忙着呢,出了这个门,要赏花赏月都随你。”

      崔羽一言不发盯着看了裴谨半晌,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神态中的异样,一脸天真无邪表情,问道:“你怎地如此烦躁?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在裴谨听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裴谨忍无可忍,指着不远处角落里的矮几,吼道:“到那边去!别碍着我,我可不想再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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