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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末路 ...

  •   深冬,鱼州郡。

      朔风紧起,黑云匝地,大雪将下未下。寒风掠过湖面,卷带着飞沙走石,四处攻城略地。

      青烟堪堪冒头便被风打散去了,成了迷蒙混沌之中唯一的亮色。

      少女独坐堂屋之中,屋内陈设简单,家具不过一套半旧桌椅,两排通顶木架而已,与其说是堂屋,更像是仓库。

      木架上各式青瓷颜色深浅不一,形制器型各异,瓷器把木架排得满满当当。

      草木灰落满各处,在角落静静地聚拢着。

      堂屋背靠火窑,地龙烧得火热,整个屋子暖烘烘的。

      桌上堆满书册,凌若竹坐在窗边,单薄的衣衫衬得她格外娇小,她挽着双丫髻,面庞青稚,十三、四岁模样,柳眉似春山含翠,星眸若秋水无尘,衣如松花,裙似竹月,一副灵秀清丽模样,宛若豆蔻含香,桃夭初发。

      凌若竹埋首书册之中,左手翻动账簿,右手熟练地拨动算盘,打得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清秀的脸庞上笼着愁雾,黛眉紧蹙,朱唇微翕。

      炭薪:一百二十六文,
      瓷土:五百三十文,
      租赁:千五百文,
      月例:千三百文,
      佣力:三百二十文,
      车马:百八十文,
      ……

      林林总总算下来,单单每月定额支出就要将近三千文,来月着便是新年,年内需得把各处银钱都给结清,加之各处的礼金,奴仆们的赏钱,少说又是十来两,来年……

      她眉头拧成麻花,一个个数字如千斤秤砣般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怎么会这样!

      自家窑场可是全鱼州郡数一数二的瓷窑,叱咤风云数十年,自小她引以为豪,她原本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当家后才知道其中苦辛。

      旁人都感叹光鲜风光,却谁也不知瓷窑内里却是个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破屋子,这儿也要修,那儿也要补。

      她接手后大吃一惊,瓷窑财务早已经捉襟见肘,她权衡此时若不俭省,必定后手不接。

      她索性遣散窑工家仆,虽说这样能省下一笔支出,对偌大的瓷窑而言却也是杯水车薪。

      窑工们也陆续离开,现今仅剩下一位老窑工,甚至就快连佣工都雇不起了。

      眼下凡事都得亲历亲为,既有旧仆花式讨赏,又有混混们趁机敲诈,还有同行觊觎使坏,麻烦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各种琐事弄得她左支右绌,当真是一刻不得放松。

      近来一睁眼就是还不完的账,就连夜里也常常做梦,梦到一群人追着自己讨账,吓得她东躲西藏,不是钻狗洞,便是翻墙头,可她怎么跑都跑不快,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一群人把她手脚一绑,拿烧火棍一穿,烧火、架锅,耳边一群人七嘴八舌说些“心脏”、“肝脏”、“眼珠子”什么的,吓得她拼命呼救……

      醒来一身冷汗,还好是梦……

      凌若竹思绪飘了回来,她无论如何都需要撑下去,不仅仅为了众人的生计,也不仅仅是因为这间瓷窑是母亲的心血,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她撸起袖子,将账本拍翻回去,从头开始一项一项地对照着账簿,又计算了一遍——

      七千八百五十二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凌若竹将算盘向外一推,苦笑着:“怎么可能算错?”

      她决定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因为待会儿还有客人要来。

      午后车马行的马掌柜会过来收账。

      这马掌柜也是对自家虎视眈眈的人之一,若是自己露出破绽,他必定会趁人之危,因此无论如何她都得强打精神应付过去。

      凌若竹取出装钱的青瓷罐,又找出了一只空瓷罐。

      青瓷是昂贵物件,别人家可用不起,哪怕钱财珍宝也常用粗陶罐盛装。

      偏偏在凌家,青瓷可是再寻常不过的物品,特别是烧坏了的瑕疵品,可是俯拾皆是。

      她数出一千文装入空瓷罐,这是要交给马掌柜的。

      这笔账原本来年开春后才结,马掌柜却不知为何,非要凌若竹在年前交给他。

      凌若竹自然不肯,如今凌家也没有余粮了,马掌柜来此一着,使得本就不富裕的瓷窑更加雪上加霜了。

      马掌柜一番软磨硬泡,最后凌若竹拗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可是,五日前,凌若竹好不容易凑齐一千文,本打算差小六给他送去,马掌柜原本却改口说不急,又说今日有事要去陈家酒坊,回程途中路过翠峰轩,正好来取,还说自家有现成的马匹,来去便宜。

      凌若竹拗心想正好省得她走这一遭,也就随他去了。

      可凌若竹心里清楚,他如此大费周章,自然不只为了这一千文,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凌家瓷窑虽说现今入不敷出,曾经却也一时风光无两,甚至一度还是御用官窑,家中仍藏着些前代烧制的瓷器,那可是世间罕见的绝世珍品。

      马掌柜长久以来一直觊觎这些家藏,每每登门都要借口赏鉴一番,若不是凌若竹说什么都不肯出让,他早就将凌若竹家藏品买了个干净。

      将给马掌柜的一千文数出来后,瓷罐中剩下不过两百余文,不过好在明后天又有百来文进账,还能勉强支撑日常开销。

      算算时辰,马掌柜人也快到了。

      她索性把账簿合上,揉捏着沉重的肩膀,缓缓站起身来。

      她抬眼望向窗外。

      寒风凛冽,天空沉沉地压了过来,似乎要下雪了。

      庭院之中,枯草遍地,一棵杏树孤零零地立着,树叶落尽余下干枯的枝桠,眼前一片萧索。

      庭院两侧堆着大大小小各色陶罐,连绵似小山,罐身沾满淤泥破烂不堪,原本用于承接雨水,废弃后还不及处置,只得暂且堆放于此。

      此时,二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侧身进来一垂髫小童,是家仆小六。

      小六是家生子,几代侍奉凌若竹一家,母亲还是凌若竹的乳母,两人感情甚笃。

      遣散家仆时,小六一家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凌若竹怜他幼小身弱,出了凌家未必有更好的去处,便容许他留了下来。

      好在小六生性谨慎,又聪敏好学,尽管身子柔弱,于凌若竹而言却也无碍。

      小六趋步行至窗前,在廊下停住脚步,隔着窗子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唤道:“小姐……”

      凌若竹心想应该是马掌柜到了,便不等他说完,打断了他:“把马掌柜带去前厅,我这就过去……”

      她自顾自地打算出门相迎,可还未走两步,忽地想起什么,转身跑回桌前,将马掌柜的一千文放入青瓷罐。

      经过镜子时,她顺便理了理妆发,又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来,见镜中人没有丝毫疲态,才放下心来,快步向外走去。

      凌若竹才出房门,却见着小六仍呆立在原地,不曾挪动半步,脸上挂着欲言又止的神色,“呆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

      小六连忙摆手,连声否认道:“不,不是马掌柜,是厨房的吴大娘……”

      这吴大娘曾是凌家厨娘,她厨艺十分高超,阳城县尽人皆知,听说想要请她的人家络绎不绝。

      早在凌若竹出生前,她便已在凌家帮佣,算起来也有二、三十年了,直到三个月前……

      听闻吴大娘来了,凌若竹大吃一惊,忙问道:“吴大娘?她来做什么?”

      小六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我问她来做什么,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和她说若是不说清楚,我可不敢通报。她却说您若是知道了,定会见她,让我尽管通报便是。我不知真假,以防万一,只得前来禀告,小姐是否要见?”

      凌若竹眉头紧锁。

      凌若竹吃着她做的菜长大,对菜很是中意,可对她人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因着她性子过于固执,遇事不懂变通,总喜欢以长辈自居。她晚来得子又长年寡居,一人拉扯独子,若是没记错,那孩子似乎叫旺儿,她把儿子看作命根子,就和护仔鸡似的,谁靠近她儿子,她就扑腾谁。

      凌若竹也险些遭殃,她也和母亲诉苦,母亲却一味纵着吴大娘。

      小若竹虽有千般怨言,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自那以后她见着吴大娘都绕着走,如此十来年也算是相安无事。

      然而,三个月前的一日,吴大娘突然悄无声息地不见踪影,这一走便仿佛飞鸟投林、石沉海底,便杳无音信了。

      众人纷纷猜测她是攀上了高枝。

      凌若竹不解,母亲生性宽厚,吴大娘若是执意离开,母亲自然不会拦着,大概还会给她些钱物作盘缠,她又何苦不告而别呢?

      然而,这个疑问并没有在她心中持续太久,几日后母亲去世,顷刻间天崩地裂,大厦轰塌,瓦砾遍地,尘土漫天,凌家上上下下乱作一团,走的走,逃的逃,谁还顾得上这个厨娘。

      后来隐约听人说她去了棠家——凌若竹的伯父家,凌若竹并不是好事之徒,又因着两家向来不睦,这事儿她听过便也听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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