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如在》鹤同尘

2、寿宁

　　第二章寿宁
　　乐真紧紧皱着眉，蜷缩在床榻上，出了一身大汗。她在看过那信之后，这几日便一直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是她父亲乐瓊站在滔滔洪流面前，与当今皇帝共谈。

　　“陛下可知这是哪里？”乐瓊面向负手而立。
　　“朕自然知道现在身在白微郡。”皇帝肃容答道。
　　“是。”乐瓊很感慨地道：“此地白微，每逢雨季，上护京畿重地，下保诸港繁华。”
　　皇帝问道：“爱卿想说什么？”
　　乐瓊拱手道：“郡官乐瓊，亦然。”
　　“寿宁，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朝雨若是看到你今天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让朕百年后，如何与她交代？你呢？你又如何与她交代？”
　　乐瓊道：“长宁若见我国再无水灾，她会高兴的。”
　　“寿宁，你答应过朕的，只做郡守到大渠修成。”皇帝看着他，“白微郡为缓解其他地区的水患素来都是牺牲自己，从未曾向上求多一份赈济，未曾向下征多一分税入。”复又摆摆手道：“但是，朕不要你也这样。”
　　乐瓊道：“前些日子倒下的白郡丞，白嵩，陛下可还有印象？”
　　皇帝点点头，白嵩这个人很特别，两年前，他曾亲自颁布诏令嘉奖过他，三月前也是他下口谕重金抚恤白嵩的家属，却发现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带大他的乃是白微郡的父老乡亲。
　　“陛下方才所言，白郡丞也曾同臣说过，一模一样。”乐瓊一字不差地复述道，“白微郡为缓解其他地区的水患素来都是牺牲自己，从未曾向上求多一份赈济，未曾向下征多一分税入。”
　　“是吗？”皇帝虽然反问，但是并不显得意外。
　　“不过，他并不是如陛下一般平和，而是带着满腔愤怒。”乐瓊想起故人，心中沉痛，语气也带着哀伤。
　　“为何愤怒？”皇帝思量片刻后，问到：“可是不平？”
　　乐瓊道：“正是。”
　　皇帝心中开始估量着一个郡丞治水时的艰辛程度和他所享有的俸禄。乐瓊看出皇帝想差了，却并不刻意提醒。
　　良久，皇帝问道：“替谁不平？”
　　乐瓊这才答：“替白微郡。”
　　皇帝哑然，“他就这样直白地说与你听？”
　　“白郡丞本就性格直爽，那时见我却不知我，还以为我年少气盛，便直接来‘敲打’我了。”乐瓊回想起当初情形，道：“臣那时也和陛下一样，不解他说这一大堆，便问他替谁不平。他说：‘生我育我之地如此，我自如此。我是替白微郡不平。’”
　　皇帝于是便也听出了乐瓊的弦外之音，道：“寿宁，这便是你给朕的继续留在此处的原因？”
　　乐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白郡丞还有一言：‘白地护国，白人卫国，何人护白？’”
　　皇帝道：“所以你来了，你乐寿宁来护着了。”
　　乐瓊点头：“陛下圣明。”
　　皇帝也笑着点头，笑着笑着却突然变了脸色，“那你还要不要命了！乐瓊！你是疯了吗！为了这大渠，熬了多久没得个安生觉？”
　　想起乐瓊次次送来的奏疏，与其他郡迥异，无论轻重缓急，都是亲笔所书，他更生气了，怒道：“你们郡府，没得第二个会蘸墨水的了吗？你眼睛本就不好，还来焚膏继晷这一套？”
　　乐瓊愣了一下后才道，“陛下这样，马太傅会生气的。”
　　皇帝道：“朕不想与你谈‘焚膏继晷’怎么用，朕只是来告知你，半个月内，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完了之后赶紧回乐府调理着。真儿那丫头，总盼着你回去。她只有在每次看到你来信时，才会笑一笑。”
　　见乐瓊有些动摇，皇帝趁热打铁，煽情了一把：“你总不能叫乐宁和乐真，失去朝雨之后，再见不着你吧？”

　　乐瓊素来重诺，半个月内，也确实回来了。
　　但并不是那年长宁公主在长街尽头看到的那样，以倾倒全城闺阁小姐的风华样貌，骑着白马缓缓而行。
　　白马仍在，但却只是在前引路。
　　而他，则静静地躺在白马之后的棺木中。

　　“臣福薄。虽字寿宁，却无寿无宁，亦守不住长宁。但愿鞠躬尽瘁为民。”

　　乐真从梦中惊醒。
　　过度真实的场景让她觉得这并非臆想，而是父亲在宽慰她，告诉她，这一切并非是她的错。是那一腔为国为民的抱负，让他甘愿朝乾夕惕，以至因过度劳累而未享常人之寿。
　　可是为什么呢？
　　何以至此呢？
　　乐真抱着膝盖，眼眶通红，不久之后，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洒落。她想起父亲曾在写给母亲的奠文中写到过：“曾抱琴书，今赴国难。平千秋水患，得万世声名，夫复何求？”
　　夫复何求？
　　乐真缓缓地摇着头，额头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蹭过。她知道的，父亲压根就不在乎什么身后名，相反，“求”的还很多。
　　比如母亲康健，比如大哥和她平安。
　　只是在母亲去后，他知道大哥在南境颇好，自己在宫中也无恙，便去替母亲，守着西峰国的安宁了。
　　父亲算是求仁得仁，那她呢？
　　她原本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才在宫中生活的。她其实丝毫不喜欢这样枯燥、乏味又冷清的环境。
　　她也不喜欢神祠。
　　即使所有人都说她很有天赋。
　　她能理解父亲的牺牲与付出，可谁能理解她呢？

　　乐真突然很委屈，忍不住埋头哭了几声，突然听到有人温柔地喊她。
　　“真儿！”
　　乐宁过无数驿站换马不歇，总算是在十日内赶回了京城，更是第一时间就回了乐府。
　　他听管家说，乐真也回来了。夜间守灵，白天又要招呼各位前来祭拜的朝中官员，刚刚才去休息一会儿。乐宁许久未见自家妹妹，本想着看看她窗户关好了没，别着了凉。她自小就怕冷，多少炭火围着她也不够，明明身上是暖和的，却莫名其妙地会手脚生疮。太医院那边来诊治过，因为寻不到病因，所以一直只能用苦药压制着。这一回，窗户是关严实了，但是乐真的哭声却没被关住。

　　乐宁又喊了一声，这回，哭声戛然而止，但是却没人应声。他赶忙敲门：“真儿？”
　　乐真起先还以为是幻听，但还是去开了门。见到他的一瞬间，刚刚才止住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哭得更凶了。
　　乐宁慌忙上前，“真儿，怎么了？”
　　乐真道：“父亲……也不在了。”
　　乐宁霎时间明白过来。这丫头从小就把母亲过世怪了在自己身上，更是从不过生辰，这会儿，怕是觉得父亲之死也是因为自己不详。
　　“真儿，莫要多想。”他拍着乐真的肩膀，轻声道：“父亲治水有成，可谓鞠躬尽瘁为民，此生无憾于此。莫要多想，这不怪你的。”
　　乐真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乐宁，“难道大哥也……”
　　乐宁道：“看来你也梦到父亲了？”
　　乐真点头。
　　“那就不哭了，从不是你的错。”乐宁搂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大哥在南境，没能时常回来陪你。真儿，你在宫中，在神祠，都辛苦了。”
　　乐真点点头，仍是无声地落着泪。
　　她真的很乖很乖了，在神祠也是万中无一的虔诚。不像其他人，无数愿望，她永远都只有一个心愿。
　　可是她所愿所求的，还是得不到。
　　乐宁看她手指通红，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深夜仍在神殿中祈福。因为唯有神殿，是不生火的地方。
　　他温柔地道：“神也会有无能无力的事情。”
　　乐真抬眼看向他。
　　“神也会有无能无力的事情。”乐宁重复了一遍，“神若是听到了你的愿望，却没有行动，也并不是你的错。”
　　乐真愣了一下，猛然紧紧回抱住了她的大哥。

　　所有的“为什么”，有且只有一个解——便是“理解”。
　　她有太多说不出口的、得不到人理解、甚至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愧疚和自责。
　　好在，她的大哥理解。
　　理解她的自责，她的困惑，以及她的痛哭。
　　她每次看到小孩子们拽住长辈的袖子时，都会没来由的羡慕。而这一次，也终于轮到她了。
　　过了许久，乐宁的衣袖半边都快湿透了，她的情绪才彻底平息下来。

　　乐宁揉了揉她的头，道：“真儿早该这般痛快地哭出来。你若不哭，大哥都不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么久了。想起你曾经每次年节都是笑。”他叹了口气，“我竟然也从未深究过你到底开不开心，是大哥的不是。”
　　“不怪大哥。”乐真道，“只是不想让大哥担心。”
　　“你呀，我不担心你还担心谁？”乐宁捏了捏她的脸，“万事有大哥呢，难受就要哭出来的。你莫要总是心里憋着苦却还是对着我笑，我不要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从来无用。”
　　“好。”乐真那时并没有觉得哭能够换来什么，却记住了“笑容从来无用”。

　　三日后，乐瓊归葬祖坟。
　　立碑之时，天蒙蒙亮，下起绵绵细雨。
　　乐真拽了拽乐宁的衣袖，喊了一声：“大哥。”
　　“嗯？”
　　“父亲和母亲，已经相逢了吧？”
　　“嗯。”乐宁就怕乐真总是怪自己，怪到最后觉得了无生趣。听她这么一说，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赞同道：“玉碑迎朝雨，他们已经相逢。”
　　赞同完后，他内心却忍不住暗自感叹：“可他们若从未分开，该有多好。”
　　看了看乐真，又想起边境的烽火，心中更是无声地长叹。
　　若教人间无别离，该是日月也颠倒。
　　圆满，太难了。

　　瓊 qióng 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