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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张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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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沙发上醒来,从客厅窗户里望见夕阳。
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肚子有些饿了,打开冰箱,空荡荡的。我抬头看了眼客厅墙壁上的钟表。五点十分。去酒吧为时过早。
房间如今井井有条,明亮干净。失去混乱后,一种久无人居的孤独氛围充满房间,几乎令我窒息。
谁收拾的?
我用指节敲敲发胀的脑袋。对了,半夏来过,昨晚。
回想起这一点,我把肚子发出的进食信号丢到一旁,躺倒在沙发上,陷入沉思。
半夏来过。带了几句话。我在心底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
她们想让我好好生活,我自然明白。然而我同样明白,林染消失后,我身上有很多东西已经迷失。如龙卷风席卷后的大地。剩下来的,仅是废墟。
即使半夏将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也不过是井井有条的废墟罢了。
倾注了染料一般的鲜亮亮的暮色渐渐笼罩了四周。我从窗户看到天空开始有星斗闪烁。
我瞥了眼手机电量,换上鞋子,开门。看见半夏。
她依旧昨日打扮,淡妆黑衣,左手提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右手伸在半空中,正在按门铃。
门铃响了,她收回手。我们沉默的对立。那是我有生以来感受过最为漫长刺耳的门铃声。
“有事?”门铃停下时,我问。
“做饭。”
“不需要。”
我摇摇头,伫立堵在门口。
“需要。”
半夏同样直直站在门前,挡住我的去路。
她有张与林染一模一样的面容,看得我莫名烦躁。我侧过脑袋,双手绕在胸前,声音的分贝明显提高。
“我不需要。”
“我需要。”
不带情绪的语调。我心猛地一揪,低下头看她。半夏眼神很空,不让我瞧见似的把脸扔向一旁,偷偷地落着泪。
然而,我哪能瞧不见呢?
“进。”
我咳嗽了一声,僵硬地侧过身子。半夏泪也不擦,迈着平稳的步伐进入。她利落地把蔬菜分门别类,填满冰箱,然后直奔厨房。
我靠坐在沙发上,厨房传来炒菜声,是房屋里久违的声响。
半夏很快做好了饭菜。
白灼西兰花,蚝油生菜,小葱拌豆腐,青菜汤。
没有荤腥,色香味也缺乏。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食物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很快我就吃完了,躺在沙发。
半夏收拾干净一切,坐在我对面的沙发,双手放在膝盖,端正地坐,隔着矮矮的客桌远远注视我。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重要。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我望了许久天花板,脑袋空无一物,就连一闪而逝的念头都未曾出现。
“我想知道姐姐更多事。”
半夏的声音似乎是从极为遥远幽深的不知名地方飘过来。我被拉回现实中,心底琢磨起该怎么赶走半夏。可立刻又想到她偏过脸默默哭泣的模样。
心乱如麻。我深吸口气,静下心感受这如蛆附骨的焦躁。
林染死后,我几乎一步未从家中踏出。作息极为混乱,每次在沙发醒来,看到窗外的色调变化,我能感觉到世界在运转不休,唯独我困在原地,静止不动。所以窗外的太阳和星星,以至云朵和风都令我焦躁不安。
而身旁活生生的一个半夏,比窗外一切都更让我感到难堪。
“知道了会走?”我问。
“会。”
我起身到书房取来旧影集,置于她面前。半夏翻开第一页,看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地翻到下页。
玻璃窗和厚墙壁把城市的喧嚣挡在外面。我背靠沙发闭上眼睛。四下沉寂,只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和旧影集翻页的声音。
她翻阅的极慢,期间我睡着了两次。第二次醒来时,半夏坐在我身侧。见我睁开眼睛,她一手拿着影集,一手指着其中一张照片。
我接过影集,揉揉眼睛。
照片里是漂亮得令人屏息敛气的海岸。沙滩雪白,一点杂色没有,无风无浪。右侧有架黑色的钢琴,演奏的人是我。左侧,林染穿着红色长裙在跳舞,裙摆翩翩。
下一张照片是在傍晚。林染站在白沙滩上,旁边是篝火。她前躬着身子,努力微笑着。然而眼睛不见笑意。眼神深邃得仿佛是潜藏在现实海面下什么风都吹不到的另一处海面,在那儿一切都静止不动。
我轮流看两张照片,像翻动旧影集似的捋着记忆。
“圣灵群岛拍的。”我说。
一提到圣灵群岛,我脑海中就出现一个由许多巨大的白色茧子构筑的迷宫。那是处处死路,令人绝望的迷宫。我四处徘徊,焦急迷茫,抬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白色天幕。
她身处迷宫中心,我竭尽全力,却离她越来越远。
此时凝视照片,我仿佛听到圣灵群岛的海浪缓缓漫上沙滩的声音,眼前出现模模糊糊的红色长裙。那影像越来越清晰,海潮的清香拥裹住我。
春日午后,我和林染散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沙滩。竟然听到悠远的钢琴声。好奇地走近,看到穿着燕尾服的白色卷发的男人在离海近处演奏,旁边的女人举着摄像机。
弹的莫扎特的F大调第二号钢琴鸣奏曲。是我和林染都喜欢的钢琴曲。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相视一笑,坐在沙滩上,静心聆听。
男人弹得极好,一曲终了,他拿过摄像机看了一会儿,和女人说了几句话,又弹奏一次。我们得以再次免费欣赏。这次弹的更动听。
“把钢琴搬到这种地方,真是不容易。”我说。
“世上哪有容易的事。”林染轻轻靠在我的肩头。
男人从椅子起身,端着摄像机看了一会儿,而后拿出手机,我猜是叫人来搬钢琴。然而林染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一路小跑过去,和男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扭回头笑着朝我招招手。
“我想为你跳支舞。”我走近时,林染说。
男人伸出右手,示意我坐下。不知林染怎么说服他的。
“弹什么?”我问。
“Song From A Secret Garden.”
“许久没弹琴了。”
“我跳的也不算好。”
我在钢琴前坐下,是施坦威。此生还没弹过这么好的钢琴。指尖抚过琴键,海风似的冰凉凉。指法因为缺乏练习有些生疏,所幸急缓有序,没有出错。
林染脱下鞋子,在沙滩跳起舞来。是轻盈舒缓的舞蹈。
她有许多变化。以前她眼神澄澈,简单好懂,如今她的眼神有时让我看不太透,与此同时也多了股成熟的风韵。
我因此更喜欢她。她对此并不开心。
天空澄澈,像反复洗涤后掉色的蓝布。海水如蓝墨水一般缓缓向白沙滩扩展。林染时而跳跃,时而旋转,与海浪和风共舞。红色裙摆胜过过一切风景。
我渐入佳境,许多情感涌上指尖。演奏结束后竟得到了男人的赞赏。
“他加了我的联系方式,并传给我这张照片。”我转过头,对半夏说道。
半夏点点头,闭上眼沉默一阵儿,似乎是想牢牢记住我讲述的故事。许久,她睁开眼睛,指指相册。
“这张。”
“不知道。”我苦笑。
半夏呆滞地看着我。大概十几秒,眼神重新聚焦。她点点头。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