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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这烟尘偏有 ...


  •   二十八

      戴稍想他大概知道席琳说的她总是会发现别人的秘密是怎么一回事。她的两次离婚都基于同一个原因,对方出轨被席琳知道。
      她第一次离婚时阿比只有两岁,戴稍理所当然还没有出生。她第二次离婚时戴稍五岁,而阿比九岁。
      她第一次离婚的原因是阿比长到六七岁时主动问及的。那时她的第二次婚姻还没有破裂,他们住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市,阿比的爸爸卢西奥每年会来探望她一次,他们离婚后卢西奥回了墨西哥,他那时还没戒掉酗酒的恶习——其实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席琳绝不同意让阿比去他那里过暑假。
      “妈妈,卢西奥做错了什么吗?”那时候阿比已经会用这种方式问话。
      席琳只是笑了一下,看着她女儿。
      “你抓住了他。”阿比的眼睛眯起来,觉得已经掌握了真相。
      “不,我没有抓。”席琳说,“很遗憾,简阿姨在车站看见了他和别人在一起。然后告诉了我。”
      阿比还记得简,是她妈妈当时关系要好的同事。她的脚点住地面,从秋千上下来拥抱了她妈妈。
      而第二次发生时阿比甚至就在现场,她那时候喜欢上杰奎琳·杜普雷的演奏,缠着席琳要去城市另一端的唱片行找她想要了很久的那张唱片——家附近的那家老板只喜欢摇滚乐和爵士。那家老旧的唱片行正对着一家有些历史的电影院,阿比找到那张唱片,举起来要给席琳看,却看见她妈妈直直地望着窗外,窗户上是几个白油漆写的花字,玻璃擦得很干净。花字从店里看是反过来写的“亨利·第欧根唱片行”,她在O字母的中央看见了街对面雅克的脸——就是戴稍的爸爸,正挽着他的女伴从电影院里出来。一起上了一辆车。
      她抬头担忧地望着席琳,席琳回过神来,只是耸耸肩,向她安慰地笑了。
      晚上她就听见他们房间的争吵,主要是雅克在说话,他先是试图解释,然后道歉,最后发展到愤怒地指责席琳冷淡,这都是她的原因,她毁了他们的家。席琳在收拾雅克的东西,等她终于把两个箱子装满,自己把箱子提到门外,顺带把雅克推出去。
      “不好意思,在找到别的地方前我们要暂住在这里,等我们走了你可以搬回来。”席琳说,“谁叫我们是三个人。”
      她两次离婚都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两个月后她在另一个城市找了工作,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开始了候鸟一样的生活。
      这些事情都由十四岁的阿比说给戴稍听。戴稍那时快十岁了,阿比当时在整理她抽屉的那些东西,一边说,你也该长大点了,妈妈很不容易。她说话时甩甩头发,头向一边歪着,嘴角抿住,神情老成,让戴稍对她很是崇拜。她表现得像只有戴稍是小孩子,而她是席琳的得力助手和忠实的好朋友。
      说起来,在他们漫长的乔迁史里,那是他们住得最久的一个地方。戴稍后来才发现他童年回忆中印象深刻的场景几乎都在那所房子里。那是在加州的圣荷西。戴稍在这里从七岁长到十四岁,阿比则度过了她整个的青春期。
      那个院子里也有一个秋千。但凡他们住在有院子的房子里,席琳总是会做一个秋千。一共有三个居室,阿比和他都能分到单独的房间,但客厅很小,走廊也狭窄,最里面是一间储藏室,常年放着一些罐头和冷食。
      在疗养院度过的这些日子里,戴稍时常想起那时的场景。某个雷雨交加的晚上,他和阿比面对面在房间读书,席琳打了止痛针已经睡下。她晚上从来不要他们陪着。他们眼看着她的境况一天比一天更差,打的针一天比一天更多,她已经很少能下床来,最差的时候一天只有两个小时意识清醒。
      他们只是都拿着一本书,谁也看不进去。
      戴稍想到,在圣荷西的那所房子里,席琳常常带着他们像这样读书,有时候她停下来看看表,发现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就起身去给她的孩子们弄点松饼。她从房间出去后,坐在地上的阿比和戴稍就会从书的上方互相做鬼脸。
      他忽然想再试试,就等着阿比抬起头来。阿比低着头,用一只手指支撑着脸颊。她小时候就总爱这样,让她看起来比别的孩子成熟,现在这个姿势已经和她的年纪相吻合了。阿比一抬眼看见他的鬼脸,一开始没有反应,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等到真的看见竟然吓了一跳。继而瞪了他一眼。
      “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下个月就满三十岁了。”阿比说。
      “原来你记得,”阿比没像小时候那样回应他,戴稍其实有点沮丧,“那我的生日礼物到时候应该不用催缴。”
      他还是有点不甘心:“你记得吗,在圣荷西,那个绿屋顶的小房子。那时候我们三个就像现在这样,常常在一起。”
      “大概是你的错觉。”阿比说,“我之前翻过我十五岁时的日记,还好那一整年里我每天都写,能清楚地数出来她一年内有两百零六天在出差。”
      “我只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间了。”戴稍说。
      “你知道吗,我问过我的医生朋友,”阿比把书放下来,嘴角提起来一点,露出一个疲惫的苦笑,“她的病在十年前发现的时候应该还是早中期,如果她及早就去治疗,起码可以再活二十年。”
      “她说过,她不想要头发掉光,追着扩散的癌细胞不断切掉自己身体的这里或者那里。在医院的病床上插着一堆管子死掉。”
      “但她起码可以见到我的孩子。”阿比把涌出来的泪水全部压抑在眼眶里,她极度用力地瞪着眼睛,看起来几乎凶狠。“她一直都是这么自私。”
      戴稍站起来,去她身边坐下,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连着几天雷雨之后,席琳的精神却渐渐好起来。有一天他们都在席琳的房间里时,戴稍又提起圣荷西的房子来。
      “有储藏室的那间,”他说,“我会夜里去偷里面的糖。只穿袜子。你把罐子放得很高,你记得吗,妈妈?”
      “多亏那间储藏室我和肖才没有饿死。”阿比突然说。
      “我怎么不记得?”戴稍感受到她的敌意。
      “你记得什么,你只是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阿比说,她转头对着席琳,“他怎么都没办法长大,妈妈,你记得吗?你不好好照顾他,却让我做他的妈妈。哪怕十八岁之前你也经常把我们丢下。”
      “有一年暑假,你走了,留下我和肖在那栋房子里。我本来想,好吧,反正总是这样。但没几天过去,路上就有人抢走了我的钱,几乎是你留下来给我们生活的所有的钱。我去报警,但他们问我的监护人在哪里。我什么都不敢说,怕他们把我们送去孤儿院里。我逃回家,不敢告诉肖,我也找不到你。我清点了那间储藏室还剩的食物,每天只吃一个豆子罐头,把几乎所有的食物都留给他吃。但我不敢让他吃多,我怕万一你不能准时回来。我每一天都很饿,很害怕。终于到你要回来的那天了,但你没有回来,你也没有打电话,我等了一天、两天,到第三天我觉得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或者你会再过一个月才回来,但到那时我和肖都会饿死在房子里,你只能看见我们的尸体。你能想到我有多绝望,我才十五岁。你整整晚了三天才回来,我的一生里从没有过比那更漫长的三天。”
      戴稍想起那就是阿比的道教狂热假期。他内疚得说不出话。但席琳看起来更加痛苦万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待在一起。”阿比说,“你只是怕承担责任,你不要你的父母,你也不要你的子女。但我不怕,我比你勇敢。我不会让我的孩子通过这样的事长大。”
      “你是对的,对不起。”席琳说,“我一直都认为你比我更强,我一直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的眉头紧缩,好像在努力缓解痛苦,接着她睁开眼,她的思绪好像渐渐飘远了,眼神变得十分空灵。
      “我想起一件事来。”她说的是中文。
      “由头我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是一件我要做他们却不同意的事情。只记得是一次晚饭过后,大概是中秋节。因为只有中秋和春节的晚上我们会去爷爷奶奶家吃晚饭。
      当时我说,我不干,我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吃完饭,站在小院里,通通望着我,又都不知道说什么。我把石榴籽吐出来说,这也不是软籽的啊。他们就都笑了。终究还是对我宽容。
      前一天的晚上,妈妈试图跟我谈话时我说,我们两个可能没法有什么真正的谈话了。因为身份关系压倒了一切,永远是母女,而不是我们自己,不是两个人。但是那天晚上躺在她怀里,看她觉得很美。就说道,我小时候不觉得你美,可能是因为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但是现在真的觉得你很美。”
      阿比的中文几乎已经被她忘光了,但是她看着她就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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