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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笑力穷远走 ...


  •   二十七

      “带病健康生活。”席琳说,“这是我上大学时候的一个女老师告诉我的。她教我们近代文学。我那时很崇拜她,她讲课有趣,精神很好,能从她说话中看出她性情的坚韧和宽容。直到有一次她在课堂上发病,我们才知道她患有多年癫痫。她那天被救护车接走,下一次课又好好站在讲堂前,跟我们说了这个理论。她说人很难保持完全的健康,从年轻时就可能受到各种慢性疾病的困扰,鼻炎、风湿、痛风、先天或后天的糖尿病,年纪大了就更加困难。她说得癫痫时她还很年轻,一开始非常痛苦,觉得连自己身体都不再可控,对生活失去控制也是迟早的事。但后来发现很多人其实都在忍受痛苦,很多人一到春天就喷嚏打个不停,很多人每逢阴雨天就浑身疼痛,很多人下楼时不能健步如飞,而要小心翼翼地扶住栏杆。比起因为不可治愈而困扰,不如接受疾病和自己的共存。我年轻时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活到四十岁。查出这个病的时候,都已经五十岁了。你们都已经成年。比起一家人抱在一起哭,还不如正常面对。我们老家也有一句类似的话,破船万年摇。用来说那些身患多种疾病还是好好活了很久的老人,我外婆就是这样的。”
      “很有道理,”阿比说,“除非那个病是癌症。或者艾滋。”她瞪了戴稍一眼。
      席琳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首先,艾滋也可以活很多年,完全可以实现这个理论。”戴稍说,“其次,我没有得。我很久都不乱来了,而且一直很注意。就算是以前我也会定期做检查。”
      席琳大概很高兴终于没有出现那种凄风苦雨的煽情场面,微笑了一下。刚进门时只有戴稍拥抱了她。他在那一刻其实有点鼻酸,因为发现她瘦得可怕。但终于忍住了。而阿比从一开始就貌似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

      席琳只剩最后一个月时间,他们没道理再去任何地方。
      那段时间他和阿比会轮流推着席琳出去散步,有时候他们也会三个人一起,但那样他和阿比总动是不动就开始斗嘴,忽略了席琳。她好像也不觉得吵闹,总是笑着看着他们。
      戴稍没想到的是,虽然这看似违背了席琳本来的愿望,但是席琳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很快就表现得对他们有点依赖。她总是问戴稍阿比呢,如果和阿比在一起,又会问戴稍在哪里。从一开始见面起她就注意到阿比戴着那只玉镯,她每每望见,都会露出一种寥落的神情。这是他们从来没在一向坚强的母亲脸上见过的。
      阿比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少说话。席琳没有要向她解释什么的意思,阿比也没有问。
      “我只是迁就,没有原谅她的意思。”阿比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
      戴稍总觉得阿比有些不对劲,才发现好像很久没见到她抽烟了。以前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夹着一支烟。如果是说为了照顾病人也很合理,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外面时她也不抽。
      “我戒了。”他们站在雨后的花园里,阿比望着远方的城市。“我怀孕了。”
      “你和她说了吗?”戴稍惊讶之余问她。
      “有什么区别,她怎么也见不到这个孩子。”
      “菲尔呢?”
      “他当然知道。他要跟着一起过来,我让他留在那工作。我说,你认识她吗,我妈妈连自己的儿女都不想见到,应该更不想和一个陌生人相处。”
      “起码她知道了会很高兴,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她更喜欢的孩子。”戴稍想劝劝她,“你看她给你起的中文名多么用心,而我就只是肖。”
      “你忘了吗?”阿比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小的时候,妈妈本来给你起的中文名字叫戴桥。”
      “我怎么不知道?”戴稍毫无记忆。
      “因为你听了就开始大哭,说为什么,我是肖。”阿比往天翻了个白眼,“上次我还想到这件事,因为我们养了狗。菲尔说要让它挑选自己的名字,用了一堆名字喊它,从阿尔伯特喊到哈里,它才终于叫了一声。说实话我觉得它的反应根本不是对那个名字,可能只是当时正好饿了。总之那时候,你一直在哭。她说,肖是你的英文名字。你说,但我是肖。我猜你以为她不认识你了。她说好的,那么你就是肖。过后她搂着你很久才让你不哭了。我当时很怕你长大会是个弱智。”

      有一天天气很好,阿比有些工作要做,留在房间。戴稍一个人推着席琳出来散步。忽然想到去年在圣塞街头碰见像她的人。于是问她:“妈妈,你去看了那部电影吗?”
      她微笑着看着他。说你演得很好。
      “那我看见的就是你。”他在她面前蹲下来,让她不用仰着头跟他说话。席琳很慈爱地摸摸他的脸,她很久没有过这么亲密的表达。
      “你想知道我的事吗?”他问。
      “你想说吗?”
      戴稍摇摇头:“还说不清楚。但我想快了。只是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告诉你呢。“
      “我总是会知道的。”席琳说,她看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万分怜爱,“我看着你,就好像已经知道了。你受苦了,也长大了。”
      他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好一会才抬起头来,但他没有哭。
      “我跟阿比商量过,不知道你想不想换一家疗养院,圣塞就有一家更好的。有喷泉,艺术表演,每天还会有按摩服务。我们都有一点积蓄,可以各出一半。你不用担心。”
      “我恐怕是受不了那么按来按去了。”席琳笑了。她现在连晚上翻身,五脏六腑都疼得可怕。“这里很好。”
      “还有这个。”戴稍从口袋里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
      席琳看着那张卡,好像有些看不清楚,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你回过家了?“
      “是去年,后来也再去过几次。”
      “他们身体都好吗?”
      “都很好。”戴稍说,“不过外公前年在菜园里摘菜时摔了一跤,正好跌在一块石板上,髋关节换成了合金的。外婆说,从此走路都要小心,再摔跤就不好办了。”
      他一一把那边的事情都讲给席琳听。包括阿姨烧菜外公嫌不好吃,在楼上的书橱里看见写有她名字的练习本和同学录,但他没有翻开来看。外婆说她看过,还说冬青和同学一向相处都很好,毕业了写了很多舍不得的话。还说了很多她上学时的琐事。夜里偷偷拧小夜灯看小说,寒假时候犯懒要在床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席琳就那么微微笑听着。
      “原来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她说。“一个人的一生真的好长。”
      她好像很累了。

      “我最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戴稍本来以为她并不想听这些,那天推她回去休息后就不再提起,但几天之后的另一个好天气里,她却主动这样说了。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方便问我。”她说。
      “也许当时我可以讲得很清楚,但是过了这么多年,”席琳一面说,一面好像陷入了一种遥远的回忆,“我想我当时只是假装累了。我觉得在家里很累。”
      “你看,我既不天生乐观,也不性情坚韧。我很早熟,很容易失望。但每次回家我都要表现得天真而且高兴,因为那样才符合他们对我的期盼和想象。我一直活在一个幸福家庭的模版中,每个人都照章行事。但我同时又很依赖和信任家庭,直到二十岁他们都是我安全感的唯一来源。我以为在这样万变的世界里只有我的家庭坚不可摧。只要他们不变,我对生活的想象就可以永远不变。”
      “但是,我觉得是命运要我生活在真实里。因为我原本可以不发现那件事情的。我总是会无意中发现身边人的秘密,我从没有有意去探寻过,我从来不想知道,但是我就是会知道。我不会说出来,因为这是他们个人的隐私。如果是后来的我,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当时我被保护得很好,很单纯。我的世界太容易被改变了,我最信任的东西就这样坍塌了。从此我发现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只是在假装。原来我一直生活在虚伪之中。”她苦笑了一下,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她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虚伪,如果是现在,我也不会这样定义,因为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太不公平。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了,除此以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因为我本来想保持原样。但我看一切事情的意味都和从前不同了。以前我假装,是为了让他们高兴,那之后我是为了假装一切没有改变过。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觉得我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他们仍然爱我。但是我不能承受,我就是不想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常常觉得很抱歉。”她最后说,“但是我没有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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