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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晓来望断梅关 ...


  •   二十九

      席琳在自己六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月去世了。她和戴稍的生日都是在九月。再过一个月,戴稍就满三十岁了。
      她没有留下什么财产。戴稍和阿比没成年时,他们一家从来都是租房居住。她在巴塞罗那的房子租期也到了,这么正好,她大概早就算好自己大致会在什么时间离开人世。戴稍和阿比去收拾她的屋子,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大部分来往信件都被她预先处理掉了,留下来的几封是戴稍写给她的。她也没有什么照片,是这么的不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
      “你知道吗,她每个月还会往中国寄钱。”戴稍说,“她从来不买名牌包和奢侈品什么的,每个季节最多买几次衣服。”
      她不存钱,或者说也没有什么好存的。也不欠债,他们检查过她的几张信用卡,在她去世后帮她一一注销了。她留下来的只是几箱子旧书,已经整理好放在她租房的楼上,她那时应该已经没有力气把它们拿下来。还有一些被她带去疗养院,放在她房间的床底下。
      除此以外就是那张外婆给戴稍的卡,但阿比拒绝要那张卡里的钱。
      “你留着吧。”她说,“毕竟我没有去。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想想你死后的资产还是得留给我女儿。只要到那时候你别把它变成负资产就行。”

      之后的事情都很简单。他在西班牙和阿比一起度过了他的三十岁生日,然后心情平静地回到中国。他还有一些已经签下的工作没有结束。
      次年三月,那部戏杀青了。是他这一生所拍的最后一部电影,也是他获得那个提名后的唯一一部。
      他回美国的那天,又是迟钧来送他。
      “看你的表情不像要回家,像是要出家。”迟钧说。
      “是当和尚吗?”戴稍倒是没考究过这种事在现代社会是怎么运作的。
      “不过这种好事可不是谁都轮得上的,得研究生学历以上才行了吧。”迟钧笑了,“前几年我跟一个朋友去周边一个很有名的寺庙吃素斋。他跟我说你猜人方丈开的什么车?劳斯莱斯幻影。”
      “倒很正常,”戴稍说,“修士们从中世纪开始就是最有钱的那批人了。”
      “论这种破事还得是你们。”迟钧说。

      “怎么样,舍得吗?”往前没开多远他又说。
      “说不清楚,”戴稍面对这种戳心窝的问题倒是很坦然,“我想只能算了。”
      “恭喜你已经学到了成人生活里的精髓。”迟钧说。“但是就是这样的。说起来很简单也很复杂,在每个人身上也不一样。起码我认识的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父母过分倾注爱和期望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如果你是正常的大众的一员,很可能会过得挺幸福。但是一旦有哪一天你发现你有一些特殊的想法,或者你发现你并不那么喜欢与人群为伍。你的家庭关系就只有矛盾和终结两种方式,一开始你会觉得可以调和,但最终你会发现他们对于‘特别’的容忍限度竟然是这么的低。”
      “你呢?”戴稍问。
      “我从小就同家里纷争不断,抗争是我成长的主流,就算大多是没必要的事我也与他们争执到底,就是为了有一天我跟他们说起真正重要的事时,他们能相信这件事必须出于我自己的选择,我的人生必须是我自己的选择。”
      “效果怎样?”
      “不怎样。”迟钧笑了,“我妈一直认为这些事情是因为我是个不成熟的孩子。直到我跟他们出柜,然后搬出来。我知道我可能也伤透了他们的心,不过我不是很介意,因为我努力过了。”
      “如果,”他的语气突然有点急促,“如果你同我在一起,其实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我们。”
      没等戴稍有什么反应,他又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要接受你的退而求其次。”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接受一个次好的选择。”他直视着前方,“其实我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如果你没有平白无故地爱上什么古中国的鬼魂。”
      他这话说得突如其来,又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对不起,我不知道。”戴稍说。
      迟钧笑了:“没事了,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只是想同你说清楚,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不要觉得我们都很懦弱。”
      “我不会。”戴稍说。他甚至也从没觉得宜寒照懦弱。
      但他忽然又想到那个雨夜他在机场收到他的消息,他那时本来要说什么。
      “你到了。”迟钧把车停下来,点燃一支烟。
      戴稍下了车,挥挥手跟他再见。
      他离开前一个人去南京看望了外公外婆,告诉他们他要回美国的事情。他们满眼泪花,显得很舍不得。他没有说席琳已经过世,但把那张他们一家三口的相片送给了外婆。她摩挲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放下。
      他们直到这一年身体都还硬朗,不过人活到这个年纪,一年和一年也会很不一样。戴稍承诺有机会一定还会回来看他们。

      他回到纽约后,果然没有再回到影视行业。他家的外墙的涂鸦在他上次回来时并没漆过,这时却换了一个,想必是作者画技进步后再看以前的作品也觉得汗颜,所以自己给他重画了一个。戴稍看着那一堆骷颅头和打翻的墨水瓶的奇怪组合,觉得果然是比上次更好一点。
      他决定用这些年积攒的钱,加上那张卡,自己开一间小店。倒是没有不切实际地开什么音像店,而是一个烂大街的咖啡吧。一开始手忙脚乱,连着两年都没挣回租金,到第三年的时候才终于平稳下来,有了稳定的客流和收入,不算太多,但是足够他维持生活。
      关于宜寒照的事,他刚开始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把事情最终处理得妥贴而又体面。他很为自己感到高兴,妈妈说他长大了,而他果然开始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处理事情。
      只是他有时候半夜起来去厨房喝水,会因为陷入沉思慢慢在地上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料理台。他在想的总是同一件事,宜寒照那时候要说什么。
      他仍然还会做一些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从一张床上醒来,心情急迫,拿上外套出门去。他在楼下看见那栋有着紫色阳台的公寓楼,但电梯坏了,他三步并作一步爬到七层。他敲门,尽量不让敲门声显得急促而失礼。三更半夜被人这样敲门,说不定会吓到他。他又想。
      没有人开门。他家的灯也暗着。
      他打开手机,发现自己收到了一条消息,消息人的名字很模糊,但头像却很熟悉,那个头像跟他说,我妈妈生病,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很久以后,他终于意识到他也许错过了什么,但事已至此。回头,后悔都不再有意义。

      想得多了他也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不能善终的爱情实在太多。或者说这几乎就是爱情的必然结局。他不断为这个理论找各种证据,《名利场》里的准男爵夫人,不也是放弃了爱情嫁给老头做续弦。他第一次看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几章就死掉了的小人物。但现在他总是格外注意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爱而没有结果的人。
      尽管他总是这样开解自己,在他梦境里出现最多的,还是那个他曾经给宜寒照描述过的音像店。
      但是没关系,他总是会习惯的。

      两年以后,外公先去世了。
      他那时已经快九十岁,之前一直都算健康,牙齿早就掉光了,靠着假牙还敢吃硬些的食物和糯米点心。有一天忽然倒在地上,送去医院,几周内就过世了。
      戴稍知道的时候,他的葬礼都已经操办完毕。外婆跟他说,你不会喜欢的,都是你不认识的亲戚。规矩多呢。
      “当年她外公去世的时候,她还在场。她外公这个人,年轻时候很荒唐,到死都喜欢热闹。我们请了乡下的丧葬队来,因为总是要看死人喜欢什么嘛。敲锣打鼓办了几天。她就不乐意那样。”外婆说,“你肯定也不习惯的。”
      他这次回去时发现那棵枇杷树已经被伐倒,树根都挖掉了。而墙壁已经修补完毕,刚漆完,惨白的一面墙。院子整洁而空荡。
      “你回去之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外婆讲起外公的过世,还算平静,讲起席琳却分外哀凄,“在美国的亲戚朋友听说了,大概看我们年纪大了,本来也不想告诉。但是那年过年回来看我们,还是不小心讲到了。”
      “她不在了,这棵树留着还做什么呢。”她叹了一口气。
      戴稍问过她是否想去美国和自己一起生活,她微笑着说,年纪大了,挪不动了。这里还有朋友,好四处走动走动。到了那里又能做什么。
      他走前让她一定保重身体。她说放心,破船摇万年。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带小院的屋子,没有了那棵树,忽然觉得它很陌生。
      他这时好像才第一次想起,原来他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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