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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始信短如春梦 ...


  •   二十六

      “我有一个问题。”有一次迟钧对他说。
      “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并不开心。为什么你那么确定你就是爱他。”
      当时戴稍有点不高兴,岔开了这个话题。他不喜欢别人怀疑他的感情。简直像是多事的成年人在劝导十几岁的中学生:“玛丽安,你为什么觉得那就是爱情呢?”
      事后他想起来,觉得迟钧的说法虽然有失偏颇,到底也还是说中了一些。
      不过,他和宜寒照在一起,怎么会不开心。如果他那么不开心,为什么还总要和他在一起。只是这种开心不那么简单,总生有疑虑。一开始他担心宜寒照不喜欢同性,后来担心他不可接近。和他一起去南京时,担心他还爱着别人。就算他们从嘉兴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两个人几乎像生活在末世的秘密恋人。那段时间里,他每一天都在担心下一秒就会结束。
      他们心里都知道这段关系不能久长。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过夜。在其中一万个偶然沉默的空隙里,戴稍会恍惚地想,是今天吗,是现在吗。
      戴稍一度想如果现在有个剧本让他去饰演某个背德恋情中的主角,他一定可以演得分外逼真。他常常陷在情绪的低潮里,总是忽然烦躁,又时常觉得莫名奇妙。有几次他也会想,他原本不用这样的。
      我原本不用这样的。这一句话像是某个鬼魂,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永远寄生在他心里。也许他会在委屈而苦闷的某一天,寂寞难耐地走进某家酒吧,试图回到之前荒唐自由的生活。宜寒照会做什么吗,也许什么都不会做。
      但也许他会来找他,会从喧嚣混乱的灯球下面走过来,那些灯光在他笔直的身形上流淌。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照进他绝望的双眼中。他在鬼影憧憧里扯出已经烂醉,也许坐在某个人腿上与之亲吻的戴稍,试图让他跟他一起回去。
      到那时候我就揍他。他想,在凌晨两点的大街上揍他一拳,然后说,我原本不用这样的。都是因为你。
      可惜宜寒照决不会还手,不然他们会像科林·菲斯和休·格兰特那样当街斗殴,成为那间酒吧的一个经典笑料,经由老板和常客刻薄唇舌的传播被此后的每一位客人知晓。可惜他不会还手,就沉闷多了。
      可怜的宜寒照只好第二天顶着乌青的眼圈和流血的嘴角去上班,在同事问起时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他好像没那么排斥撒谎,可是对于这方面的事他就是宁可什么也不说。不过,就算他找个借口说骑自行车摔倒了,也只是会让这件事更可笑而已。然后在他的同事间,关于他的流言又会甚嚣尘上。
      他被自己的设想逗笑了。他们谁也不能承受他们的关系变成那样。他又想。宁愿死掉我也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平时第一次想到死。我不可能是那么痴情的人吧。他安慰自己。太可怕了,他想,为爱情死掉,怎么想都很荒谬。
      他偶尔也会宽慰自己:也没有那么绝望吧,如果我是生活在世纪初的共和党法律顾问,还不是一样不能出柜。
      与此相比,还是想象他们会在哪一天如何结束比较轻松。
      “到此为止吧寒照。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你爱我,对我很重要。但是到此为止吧。”
      如果是他先提出来,他会这样说。他打过几个草稿,最后决定是这样。他认为这段说辞简短而不失自尊,会让那个场景中的庄严多于伤感。适合作为一个真正的结束。但与此同时他也很好奇,如果是宜寒照先说,他会说什么。
      于是他在每一个可以说出这段话的场景中反复浪费机会,让那些足够微妙的时刻都从指尖匆匆流走。
      我要等他说,总之他也会说。戴稍想。
      不知道宜寒照是不是也这样想。
      宜寒照在六月的最后一天跟他说了那句话,九月他去了西班牙又回来,直到第二年的夏天他们还若无其事。

      那部电影在当年的年底上映了,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出去一起观看。宜寒照后来去看了没有,戴稍也不知道。托那部电影的福,有几个还不错的剧本找上门来。只不过一时间都还不能开工。甚至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好莱坞的剧本,作为其中的一名配角。
      “如果你想回去发展,我完全尊重。”陈缅说。
      “那你岂不是什么也没得到。”戴稍说。
      “你以为我不拿钱?”陈缅翻了个白眼,“至少我没有对不起你,这几年也不算白耽误工夫。”
      问心无愧很重要。她说。
      “如果我回去,多半也不会再去好莱坞。”戴稍说,“我其实不想做这行了。”
      他说的是真话。他慢慢发现上街需要戴帽子和口罩,他倒是无所谓被认出来提供合影和签名,如果是以前,他偶尔被认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有点高兴。这不就是干这行还在默默无闻的大家都想要的吗。金钱和声名。
      但他现在总是和宜寒照在一起,不想给他带来坏影响。而且,也许因为常常感到沮丧,当声名真的不期而至时,他却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那么喜欢。他受不了这种需要掩藏自己的虚伪生活。
      他们在郊区过周末。这周本来宜寒照应该回家吃饭,但他没有,反而提出来这里。
      郊区的运河公园春天人总是很多,沿着运河可以看见密密的油菜花。但现在是七月了,很多人不再那么愿意出来面对日头的毒照。这种时候出来玩不那么舒服,但是因为人少也免得提心吊胆。
      宜寒照一整天话都很少,仿佛动不动就陷入沉思。
      戴稍想,是今天吗?
      他们在柳荫下站着,终于因为太热转去了附近的餐厅。吃了饭又消磨整个下午。到了晚上,外边起了点风,陆续有人过来散步乘凉,他们也走出来,在运河边的步道上。
      我只是觉得很不公平。宜寒照说。
      真奇怪,他从不说这么愤懑的话。
      是现在吗?戴稍想。他笑了一下说,是很不公平。
      但他没有再说下去了。他们聊了些其他事,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戴稍把蓝牙耳机掏出来,两个人一人塞了一边,从此就不用再没话找话。他们几乎把一整个歌单听完,等他们出来向停车场走,已经到了景区关门的时间。所有的景观灯,一下就都暗了。结束了。戴稍莫名地想。

      他们开车回市区,宜寒照送他回家。戴稍下车的时候说,寒照,明天见。
      宜寒照好像要说什么。但是戴稍说,明天再说吧。可以明天再说吗?
      宜寒照的车开走以后很快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可怜的死刑犯,平时巴不得刑期早点到来,再也不愿意受等待的折磨。等到真的要到来,只希望它推迟一天又一天。

      他回到家时才十点多钟,喝了杯酒躺在床上睡不着,外面下起了雨。
      他把阳台的门打开,闻到那种独属于夏天雨夜的味道。很久之前的某个夏天的雨夜,那时候他还上大学,阿比住在加州。他跑去阿比家住着又什么都不说,晚上也这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来走来走去。突然,他听见阿比的房门打开了,她拖鞋的声音慢慢走近,他赶紧躺上床把被子盖过头顶。她打开他房间的门倚在门边,吸吸鼻子说,我闻见失恋的味道。
      不知道阿比这时在做什么。她结婚后,他们比之前联系得更少了。他不喜欢自己在家人的生活中变得多余的感觉,因此轻易都不想找她。
      不可思议的是,阿比的电话几乎在他想到她的两分钟后就打来了。
      凌晨一点多钟时他已经在机场。他候机时给宜寒照发消息:寒照,我妈妈生病,我已经在机场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二十分钟后宜寒照回了他:好,我刚刚想去找你。
      他想这么晚了他还没睡。他不知道这时宜寒照其实已经站在他家门口,只是敲门没有人应。
      他找我干什么,他要说什么。戴稍登机时想,他从来不会大半夜的上门。如果只是要结束,他何必那样着急。如果不是要结束,他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好说。
      他乘北京时间凌晨两点钟的班机,经由伦敦,于马德里时间上午八点在巴拉哈斯机场降落,随后和阿比碰头,一同转车去往圣塞巴斯蒂安。

      席琳想一个人安静死去的愿望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她患癌已经十年,在最后一年一个人住在圣塞的某处疗养院。设施朴素,但食物可口,风景很好。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的某个清晨,她醒来,推开窗户放进新鲜的空气。她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已经看不清很多东西。但是觉得精神不错,甚至有了一些胃口。她打算早上除了照例喝杯咖啡吃水波蛋,还要来一份法式吐司。推开房门,她千里迢迢赶来的一双儿女就站在眼前。他们都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因为一夜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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