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锦之好》青山堵门口

13、第 13 章（番2）

　　秦江是秦府长子，只比秦风大三岁，因为是嫡长子，自小被当做下一任家主培养，管教甚严。
　　他天姿一般，不如秦风笔耕风流，被约束在谢氏的期望和世俗的礼教里，更是难以突破瓶颈。
　　年幼时，太傅章贤道尚未离京，谢氏曾携他数次拜访，以求在学业上指点一二。
　　章贤道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此人学术上天资尔尔，却心机深沉，擅长在官场上尔虞我诈，不合他心意，也无能为力，便屡次拒绝，三顾茅庐而不出。
　　所以，尽管他日日挑灯夜读，也只能在春闱里拿个十几名，不至于难看，却在秦风的衬托下显得籍籍无名。
　　偏偏章太傅对秦风青眼有加，多次在人前赞许，让秦风冠盖满京华的名头更甚一层，短短时间便名动盛京，其言功不可没。
　　秦江无法不嫉妒，一个商女小妾之庶子，却处处压他一头，明明他为兄，人人却都说他像秦风，只因他外貌也不如秦风精致。
　　他俩相似的眉眼遗传了秦孝明，不相似的地方更多，乍一眼看有点像，看久了就能发现，两人气质与面相天差地别，一个风流落拓，一个禁欲自持。
　　两人就读于同一个书院，秦江早读书三年，十六岁科举上榜，被划分到刑部，当了个五品闲职文官，短短三年，就爬到了正三品，当上了京兆府尹，足以见其心机城府之深。
　　而秦风殿试那年，不负众望，拔得头筹，一时风头无两，大街小巷全都在传颂那篇名震京城、让皇帝赞不绝口的《京兆赋》，甚至连几岁小儿都能背出一两句来。
　　眼看秦风即将高官厚禄唾手可得，秦江烦得摔了好几盏茶杯。
　　沈书铭比秦江小一岁，晚一年入仕，起点比秦风高，但两年以来依旧是个府尹御史，官居秦江之下。
　　一日，二人在书房商讨案件，秦江面色冷峻，为人却八面玲珑，笼络人心一把好手。
　　尽管沈书铭因秦风的缘故并不待见他，但毕竟是自己上级，同在屋檐下，有时不得不低头。
　　酒过三巡，沈书铭有些醉了，那时他的酒量更差一些，醉眼朦胧中，将秦江误以为秦风，伸手去摸他的脸，内心酸涩溢于言表。
　　“秦风，你明明喜欢男子，又为何偏偏不喜欢我，我，我哪里不好，容貌才华哪里配不上你，啊，你说！”
　　沈书铭越说越气，原本轻柔的抚摸化作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摔在秦江脸上。
　　秦江被打的一懵，依旧难掩内心振动，他竟从不知道，他这个便宜弟弟也喜欢男人，更不知道沈书铭喜欢秦风。
　　他看着眼前这张绮丽动人的脸，心中恨意更深，凭什么连他喜欢的人都要喜欢秦风！
　　他用力掐着沈书铭秀丽的下巴，低声怒吼：“你为什么要喜欢他！”
　　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情绪如此失控。他的冷静自持全然消失殆尽，眼中凶残的暴虐因子突破礼教桎梏，想要把人按在书桌上，凶狠地拆吃入腹。
　　而沈书铭在醉眼朦胧里，将秦江误认为秦风，日夜所思的念想成真，竟然主动勾起秦江的腰腹，放浪地邀请对方在他身上肆意妄为，嘴里一直呢喃喊着：“秦风，秦风。”
　　秦江一边蹂躏他，发泄着心中的愤恨，又一边深觉悲凉，为自己活在秦风阴影下的一生。
　　进朝授官前一天，秦风与书院好友畅饮欢庆，秦江嫉恨难消，设计陷害他好男色、轻薄同窗。
　　继而联合谢候府，以秉性不佳为由，将谣言迅速传至皇帝耳中，并在皇帝验证谣言时，安排同僚恶言打压，皇帝心生不满，又惜其才华，勉强封了个八品校尉。
　　没想到秦风骨头如此之硬，竟直接辞官不做，独自离京，四处游山玩水，两年后，又在南方一个偏远小镇上安心当个教书先生。
　　而沈书铭，因那一夜的误会和放浪，胸中郁结，大病一场，一连缠绵病榻好些时，痊愈后，才知道秦风早已踏马而去，音信全无。
　　沈家是大昭开朝贵族，到他们这一代，历经几代利益角逐洗牌，逐渐没落，强撑着一口贵族之气，内里根基早已摇摇欲坠。
　　他沈作为沈家嫡出后辈，身上肩负家族兴衰，再骄矜傲骨，也无法像秦风一样肆意妄为。
　　自从秦风走后，沈书铭很长一段时间沉迷酒肆，酒量也随之上升。
　　没有秦风的刺激，秦江恢复冷静，尽管沈书铭记恨他趁人之危，却被他巧舌如簧圆过去，并以行过夫夫之实为由，厚着脸皮死缠烂打数载。
　　春日送花，夏日送茶，秋日的蜜枣，冬日的白貂…这些东西没有被当做礼物，而是在日常生活里，轻飘飘地一递，全然不提其中珍贵。
　　“诺，家中的海棠开了，你待会把它搬到案几上，别给我摔了。”海棠是开得最漂亮的一株，花盆是珍贵的白玉瓷盆，他不顾母亲埋怨，一路抱在怀里，就怕轿夫一个不稳给摔碎了。
　　“昨日得了几包好茶，拿去喝喝看，别被你那酒囊饭袋糟践了。”茶是想帮沈书铭戒酒，专门从西南蜀地派人搜罗的珍稀好茶，连皇帝也不曾喝过几次。
　　“秦山说翠玉轩的蜜枣好吃，给我买了点，吃不惯，你拿去吃吧。”翠玉轩的蜜枣京城一绝，日日排队从街头到巷尾，至少得排一个时辰。
　　“夜寒天冷，披件外袍再回家，没带啊，我这正好多一件，本官赏给你了。”貂是他在围场上亲手射杀的两只银狐，刮了毛后，让十来个绣娘缝制了两个月才做好。
　　沈书铭总是拒绝，秦江又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塞给他，或许是在一杯亲自端的茶水里，又或者是某个日不暇给的混沌之际，递给他一口甜枣提神。
　　秦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多年的嫉妒扭曲了他的心，说话总带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劲儿，面对沈书铭，他极力控制这种情况，但情绪难免有所疏漏，两人的关系一直没什么进展。
　　说白了，沈书铭不喜欢秦江长袖善舞、纵横捭阖的手段，他喜欢的，一直是秦风那样风光霁月、傲骨难折的浩然。
　　一日溪亭日暮，沈书铭再次从酒坊出来，步履歪斜地往家去，夏日盛景，途径一片荷花池，开得娇妍繁茂，沈书铭便摇晃着身躯踏上那座小凉亭，趴在栏杆上赏花。
　　一阵清冽荷香扑鼻而来，沈书铭脑袋昏沉，目光散漫，浑身酒气被风吹散些，意识却不甚清醒。
　　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绿荷中，一朵朵鲜嫩的粉色花瓣亭亭玉立，傲然于淤泥之间，恰似久未谋面的故人。
　　脑海里突然出现年幼时，他为了摘花园里的荷花，不小心跌入池塘，差点溺水，被秦风救下来的事。
　　他年幼体弱，八岁之前都缠绵病榻，在药罐里续命，八岁时，沈书铭溺水后不久，沈母听从道士所言，带沈书铭前往灵雀山祈福，住了四年，身体才逐渐好转。
　　彼时他才八岁，趁着身体好些，难得走出房门，在花园里撒欢，荷花开得盛，他欣喜不已，想摘一把送给母亲，伸手去够时身子前倾过度，重心不稳栽了下去。
　　荷花长得娇美纯洁，池底下却是另一番光景，水和淤泥混合，还有断掉的尖锐枝干，把年幼的沈书铭吓和半死，不断胡乱扑腾，反而越陷越深。被救起来时，已经溺水昏过去，隐约觉得有人在按压他的胸脯，亲他的嘴巴渡气。
　　水从胸腔溢出来时，他一阵咳嗽，身边已经围着许多人，父母、祖父母、仆从和几位宾客，那个救他的人退至人潮之外，透过人群挪动的间隙，他只看到那双好看的眉眼，和他腰间的青云佩。
　　再见时，是在盛京著名私塾“临溪书院”，沈书铭十四岁。
　　书院立于溪边，取自“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远离闹市，偏安一隅，自成一派书香圣地。
　　沈书铭行至屋内，在一众学子之间，一眼就看到，那双日日夜夜缠绕在他心间的那双眼睛，还有腰间那枚青云佩。
　　他虽比秦风大两岁，身形却比对方矮一点，也更瘦削些，但又毕竟年长两岁，难以启齿幼年时的糗事，只好默默跟在秦风身边，从一个若有似无的朋友，变成对方身边唯一的朋友。
　　十六岁时，在沈书铭情窦初开的梦里，出现了秦风那双眼睑低垂、狭长而慵懒的眼睛。
　　因年少多病的缘故，他习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问将来，择日便在书院的杏花树下表明心意，随之被拒绝。那时候的秦风已经不戴青云佩了，腰间什么也没有，身姿端方，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给沈书铭的感情判了死刑。
　　这场单恋并未持续很久，半年后，就随着秦风的离去无疾而终。但那些年少的惦记和羁绊，却在心中扎根，融进骨血，化作长久的遗憾。
　　秦家的孩子，十岁之前在家请先生教学，十岁之后进临溪书院进修，十六岁考取功名，是秦孝明定的规矩。
　　所以，秦江、秦风和沈书铭，有两年的时间同在书院生活学习，沈书铭只顾着看秦风，从未注意到，秦江那张冷若冰霜，视线却总是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的脸。
　　思及此，沈书铭撑起身子，歪歪扭扭地朝池边走去，想伸手去摘一枝，年少时他未曾摘到的那枝。
　　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的秦江眼见状，赶紧飞奔到他身边把人往怀里一捞，冷声骂道：“同样的死法，你想经历几回？”
　　沈书铭思维混沌，无法思考他说的话，困意伴随着醉意一起袭来，最终歪在秦江怀中。
　　软玉在怀，秦江几乎要被他的醉意感染，醉倒在这片荷花池边，他轻叹口气，无奈地把人背起来，一路绕着城中荒野小路，把人背到了沈府门前。
　　同年八月下旬，秦孝明和同僚小聚时，诗兴大发，作了一首未避忌皇帝名讳的小诗，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一时之间锒铛入狱。
　　一家父子三人，整整齐齐在大理寺的地牢里相聚，谢氏和其幺女作为妇道人家，在候府的庇佑下免受牢狱之灾，但难免着急上火，四处奔走无果，还病了一阵，整个人不复当年盛气凌人，颓败许多。
　　身在官场，沈书铭当然知道大牢里是什么光景，心中五味陈杂，在那般关头，仍冒着结党营私的风险，去了一次牢房。
　　把狱卒支使开，他站在铁栏外，看着秦江形容狼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看见沈书铭时，秦江心中聊有慰藉，他自觉时日无多，毕竟自古以来文字狱冤案数不胜数，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当权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漏网之鱼。
　　最后关头，他把秦风所在的位置告诉了沈书铭，“如果你还喜欢他，就去找他吧。”说完背过身去，身形萧索，看着眼前一道狭窄的光线出神。
　　回忆这短暂的一生，仿佛一直被困于樊笼之间，爱恨贪嗔，身不由己。
　　沈书铭当即快马加鞭赶到桐云镇的小李村，一步不敢多歇，见到人才安下心来。
　　在那间不算宽敞的小房子里，沈书铭一眼就注意到那个乖巧可人的小孩儿，粘秦风粘得紧，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敌意。
　　同时，屋里屋外，同床共枕的被子，枣树下的秋千，屋里两只干干净净的狗，都足以看出，秦风对其的重视。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啊，沈书铭在心里默默地想，确实与自己截然不同，看着陈锦那般乖顺地模样，他自认为做不到。
　　两人很快回京，分别时，小孩儿眼睛肿大如核桃，抱着秦风的腰久久不肯撒手，直到确实时候不早，他才狠心出言提醒。
　　转身上马之际，他看见向来漫不经心的秦风，眼眶通红，湿润的泪水滑下脸颊，在追风的卖力奔跑下，又很快被风干。
　　事情解决得比他想象中顺利，在章贤道舌战群儒之下，秦家很快沉冤昭雪，他以为秦风很快就要走，他被秦孝明和徐进绊住了。
　　秦风总是这么出人意料，永远不在自己预想之内。
　　自从秦风回京，秦江再也没主动找过沈书铭，他想着若沈书铭能和秦风在一起，也算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自己又何必徒生事端、惹人不快。
　　但他没想到，陈锦那小孩居然先找到了秦风。
　　暗地里调查秦风这么久，他当然知道这个小孩的存在。
　　亦没想到，秦风这般恃才傲物，竟然对一个文盲乞丐用情至深，虽然那小文盲确实长得娇憨，眼神干净澄澈，满心满眼都是秦风。
　　他看着，也不由心生羡慕。
　　目光缓缓转向沈书铭，心想，就再试试吧，自己这一生的感情，大概都会搭在此人身上，抓不住又放不下，除了追逐别无他法。
　　原本以为两人会一直不温不火下去时，被一块久未戴过的青云佩打碎僵局，仅有的联系也就此戛然而止。
　　青云佩是秦家每位男孩出生时就有，保佑实现青云之志的吉利物件，女孩则是玛瑙多宝串，保佑多子多福。
　　秦江之前放忘记了地方，一直没再佩戴过，临近新年，丫鬟帮着他收拾配饰，才在角落里找到它，秦江见它玉质依旧莹润，趁过年这阵子戴戴，借点吉利气。
　　大昭官员春节放假十八天，从腊月二十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放假前一天，秦江正好戴着青云佩，被沈书铭一眼看见，满脸不可置信，他指着秦江腰间的玉佩，问道：“你为什么有这块玉佩？”声音微微发颤。
　　秦江不理解沈书铭的疑问，淡定回答：“生下来就有，父亲送的诞辰礼。”
　　“还有别人有吗？”沈书铭继续问，眼睛盯着那块玉佩一瞬不瞬。
　　“我、秦风、秦山，都有。”顺着沈书铭的视线，他也看着这块算不得惊艳的玉佩，伸手摸了摸。
　　这些年的故事像卷轴一样在脑子里摊开，往事历历在目，他却不敢相信，这些年的惦记真的是错付。
　　他甚至害怕面对这种滑稽的局面，胸中的情绪在一点点坍塌，极力稳住心神，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问出那句：“小时候是不是你把我从池塘里救起来的？”
　　秦江讶异于沈书铭的问题，凭借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快理出其中蹊跷，一时之间也有也难以置信。
　　他一直以为，沈书铭知道救他的是自己，只是未因幼年时那一点无足轻重的恩惠而倾心于他罢了，从未想过其中还有这样一段道不明的乌龙。
　　秦江笃定道：“是的。”看着沈书铭一副快要碎了的模样，心疼难忍，却又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哄他。
　　沈书铭当即跑到风满楼找秦风对峙，沈府宴客那日，秦江并未随秦孝明前往，自然不可能出现在他家的花园。
　　闻言，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十里长街热闹如往昔，因新春将至而换上红妆，人人都喜气洋洋，只有沈书铭在人群里，无知无觉地萧索游荡。
　　太可笑了，从八岁到如今二十一岁，十余年的感情和念想全部付之东流，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喜欢的是谁。
　　是幼年时救自己的那双眼睛，还是少年时自己追随的那双眼睛？它们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他嘲讽自己的愚蠢和自作多情，笑叹命运阴差阳错的滑稽，眼泪笑着笑着就从眼角滑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回到家，沈书铭依旧无法面对，心中郁结难遣，索性收拾行囊南下，去外祖家小住。
　　但再怎么逃避，元宵一过，依旧是上下级，要在同一屋檐下办公，沈书铭烦不胜烦。
　　恰逢年初时，江南徐州老御史未抗过寒冬，于初三病逝，沈书铭当即上奏提出暂时调任徐州顶替，皇帝正烦无人可用，欣然应允。
　　为了躲避秦江，他甚至连秦风的婚礼都不曾参加，只寄去两套锦衣作为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