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积分机制》周瘦肉

3、茉莉

　　　“吃点什么？”

　　一个胃癌患者在火锅店里能吃什么，乔昭然摸了肚子，没什么表情：“火锅。”

　　林印雪笑，打开菜单：“香菇，黄喉，土豆，金针菇，牛肉丸子，麻辣牛肉，火锅粉，两份虾滑，两份广味香肠。”

　　服务员记下。

　　“要什么锅？”

　　乔昭然：“红锅。”

　　笔尖沙沙。服务员小哥在纸上写了个蓝色的“红”圈了起来，抄底一撕，拿了桌上的花生碟压着。

　　林印雪盯着那蓝色的字迹出神，窗外走过一个卖串起来的茉莉花串儿的老妇。

　　"鸳鸯的吧。"林印雪突然说："我去前台改一下。"

　　"吃不了辣啊？"

　　"不是，戒了。"

　　四川人戒辣，就好比酒鬼品出了醪糟香，烟鬼爱上了葡萄干，属于小概率事件——不找借口的话，也就是隐情。不过林印雪说完就站起了身，这就是拒绝多说的姿态了，挖人过去如刨人祖坟，既然马上都要躺进去了，那损阴德的缺德事少干一件是一件。

　　窗外的老妇敲了敲窗子，左手握着一串茉莉花往昭然这边递，嘴唇翕动着，辩口型应该是"姑娘买串茉莉花吧，今天摘的。"

　　手被拦在了昭然一米开外，老妇眯着眼疑惑地看了看，接着缩回左手，改为右手往前递，又被拦在了一米开外。

　　黄白眼珠盯着这个会魔法的姑娘。

　　昭然给她做口型："玻——璃——玻璃，这儿有块玻璃。"

　　老妇不明所以，手在玻璃上撞得咚咚作响，想用茉莉花的香气撞破这年轻姑娘的魔法，哪个姑娘不爱花呢？

　　昭然起身，隔着那面擦得过于干净的玻璃把那只饱经沧桑的手包住，然后虚虚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凑到鼻子前猛吸了一口，绽开一个灿笑，夸张地做口型："好——香——"

　　门口的接待看了半天，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抓住了老妇的手，将她带离落地窗："大娘，入秋了晚上凉，您快回去吧，这儿不准进去卖东西，您也别再去龚王巷摆摊了，要创文了，城管这一阵子查的严。"

　　"啊？"

　　声音立马高了八度："我说，大娘您快回去吧！"

　　黄白眼睛好像听懂了，手却颤颤巍巍伸进装茉莉花的篮子，破锣嗓子沙沙地往外漏风："那姑娘说好香呢，这朵送她，你拿进去。"

　　茉莉花佝偻着走了，接待又"欢迎光临"了两波，才走进来把茉莉花放在昭然桌上。

　　锅底已经端上来了，蒸腾的热气几乎顷刻间就让那娇花有点受不住，头微微垂着。

　　林印雪笑："怎么只买一朵？"

　　乔昭然拿张餐巾纸把花小心地包起来："不是买的，你去换锅底的功夫有个酸酸麻麻的插曲。"

　　以往乔昭然心情好的时候总是老神在在地掉文，说自己是俗世奇人，讲个话酸文假醋，林印雪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这假模假式的拿乔，他本以为论嘴欠没人比得上自己了，直到认识了乔昭然他才知道什么叫棋逢对手。

　　可惜一念之差，一步踏错，从此一往情深，再不得回头了。

　　而现在，情分不在，酸文假醋成了死人脸上唯一的活气。

　　"口腹之欲是俗人的事情，"林印雪把以前昭然讲过的话搬出来，"那既然我们在干着这么俗的事情，不如来聊点哲学的，你怎么去当个入殓师了呢？"

　　昭然失笑："这问题很哲学吗？"

　　"哲学不就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热气一下子腾起来，昭然把虾滑下了一盘。

　　"我得癌了。想不通。"

　　声音轻若雾霭。对面一直温和笑着的人却突然仿佛被雷劈了，捏着筷子僵着。

　　乔昭然又下了盘土豆，见他愣着，笑道："干嘛？又不是你。"

　　沉默。

　　“没听明白？那我给你扩个句。我似乎罹患不治之症。我的大脑好像不太接受这个现实。”

　　"是真的？”林印雪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不是出于对陌生人的不信任敷衍我的？"

　　这似乎已经是超出一面之缘的关系的情绪反应了。

　　乔昭然皱了皱眉头："不是。"本该到这里结束。抬眼瞥见他的神情，到底多解释了一句，"你说你是善人，我见你行事，这话我信了，所以没必要敷衍你。"

　　"没救了？"

　　"没救了。"

　　林印雪忽然红了眼眶。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乔昭然说，看着话音刚落对方眼睛里突然燃起的光，"你今天一天的各种反应告诉我我是不是该这么问，但是很可惜我们真的不认识，我从小到大没失过忆。"

　　林印雪苦笑了一下："没，被这气蒸着眼了。"

　　昭然看见那被猝然浇熄的两簇光，心肌没由来地挛缩了一下："虾滑好了，这玩意烫烫就能吃，再煮老了。"

　　沉默。

　　昭然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直无论自己态度冷热都游刃有余的这位"小雪"突然就泡水的炮仗哑了火，有心重启一个话题，刚把嘴张开，就听对面，“你知道吗？我是算命的。”

　　"……知道。"

　　"你肯定不会死，我看得见你的命数。"林印雪说得很坚定。

　　昭然笑着，往锅里下了更多的菜，"哲学起来了，大师。"

　　一场秋雨一场寒，如今数来起码下了五六场了，乔昭然还是穿着单衣，瘦的形销骨立。

　　两个苦哈哈的灵魂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马路上走着，林印雪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母昭然肩上。

　　宛如偶像剧一般的情节，乔昭然长这么大从没被这么关照过，受了这份好意："多谢。"

　　"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回家吧。"

　　"据说穿过龚王巷就是了，一个租来的房子。我还没下过山，没去看过。"

　　"好。这一片治安不太好，当心些——疼吗？"

　　乔昭然反应了一下，想他说的应该是那瘤子："当然，发作的时候快疼死过去。"

　　龚王巷口有个卖气球的大爷，可能是怕气球飞走，专门找了棵树，花花绿绿的气球顶了一树冠，此时正把一只"佩奇"交到一个野得黑乎乎的孩子手里，乔昭然盯着那佩奇看了一会儿，突然偏头温声问："大师，你帮我算过了吗？我的孟婆汤什么味儿？"

　　"不是草莓的，我问了，没有草莓的。"

　　"真可惜……"

　　旁边飞过几辆风驰电掣的三轮，溅起的泥点子劈头盖脸浇了两人一身，然后吱啦几声停在不远处，喇叭跟袖章风风火火下了车。

　　"讲了多少次了上面有人来视察了不许摆摊，屡教不改！"

　　"跟他们讲什么理，别废话直接没收！不给就砸！"

　　于是一条壮胳膊一把薅住了正准备逃跑的气球，大爷无奈只能从三轮上下来："我马上走，绝不再犯了，这气球进货得不少钱，行行好放我这一次吧。"

　　壮胳膊有点犹豫，刚那个"不给就砸"约莫是这些喇叭和袖章的头头，气势汹汹地指挥一干人等扫荡着龚王巷这不文明影响市容的地方，闻言回头："你还在那废什么话呢！"

　　壮胳膊于是转过身和大爷争抢起来，抢的时候正义得凶神恶煞，拿到手里却愣了。

　　大约袖章那领导下的命令是不给就砸，他那瓜子仁大小的脑仁还没琢磨出来这气球该怎么个"砸"法，"不给就砸"实在看不下去，夺过气球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放了，"佩奇""叮当猫"""皮卡丘"再也不用委屈地挤在一起，笑着摇上了天。

　　乔昭然盯着那些气球挑起一侧的眉，绽出一个冷笑，"飞不了多久，迟早得爆。"

　　"可不是吗，"林印雪说："觉得众人腌臢，不屑为伍，拿着鸡毛当令箭，人前溜须拍马，人后霸凌欺压，迟早得爆。"

　　二十分钟之后扫荡恭王巷的袖章撂下了了一句“再在这儿摆摊送公安局”之后又一阵风似地上了车，留下一地狼籍和满巷呜咽扬长而去。

　　二人穿过恭王巷的时候，昭然突然侧过身加快了脚步。

　　林印雪扫了一眼旁边，明白了她为何突然加速，疾走几步跟上她，沉默了一阵。

　　他想了想，还是犹豫道，“至少…还有一朵…你……保护了她……”

　　脚步停下，昭然的眼睛倏地睁大。

　　“我知道的……"林印雪伸出手，神情悲伤，他似乎是想摸摸她的头，可是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放下了。

　　掌握成拳，垂进衣袖。

　　晚风夹着雨丝拂过城乡结合部灰蒙蒙的楼房，拂过刚刚拉起的鲜艳横幅，拂过昭然通红的眼眶，拂过两人身后，零落满地被几双正义的鞋子碾碎的茉莉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