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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盗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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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昭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其实是不信的。
一气之下毁了雨山射箭场,杀了那么多人,合该下地狱,油煎烹煮十大酷刑样样走一遭,再困在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而不是……
"这位乔昭然同学,”一张嘴模模糊糊地一张一合:“喊你几遍了,你到底是哪位?上来把作文念一下。"
这声音有点耳熟。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昭然看着那张一开一合的嘴逐渐长出了鼻子,眼睛,眉毛,拼成一张完整的脸。
竟然…………是高中的语文老师,那个总是凶巴巴地威胁大家,实际上却特别关心学生的语文老师。
她心里最惊艳的人。
泪水又把好不容易清晰的画面变得模糊起来。
“很不错啊,高一刚开学摸底,军训完就马上考,而且出题组为了让大家感受一下重高难度,特别找了道高考作文题,能达到这个分数相当厉害,”那看着昭然的目光坚定又柔和,带着鼓励和一点点欣赏,“你初中老师教过怎么写议论文吗?”
昭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怎么说呢,现在她在关系很好非常信任的老师面前,所有的惨烈都还没发生,她还很轻,没有背负,不欠谁的。
怎么就那么美好呢。
“没…过…”昭然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这一声回答听上去像是委屈到崩溃的呜咽。
于是稀里糊涂的嘴把一篇作文念得支离破碎,云里雾里。那熟悉的声音带了些笑意,"写的很好…念得就一般,紧张吗?哈哈哈我又不凶紧张啥,以后写一次我就喊你上台念一次,高低给你这不自信的毛病改掉了。"
前桌美目含笑,带着点揶揄朝她撇过来,那是之后的十多年里在那双又圆又大的杏眼里再也看不见的纯粹。窗边懒散地靠着跟她一样一上语文课就睡觉的她的暗恋对象,夕阳照着他的侧脸,她的青春睡在晚霞里,安宁温柔。
何其有幸,如此罪大恶极,还能在死前大梦三生,得以与没有伤痕的故人相见。
正想着,赵深醒了,转过头看见她眼泪汪汪,抽了张纸递过来,"咋拉?"
昭然想接过来,但是多年的习惯已经让她习惯于拒绝别人的好意,无论是不是有所图谋。在她的大脑反应之前,她的嘴和手已经先一步回答了赵深。
她摆摆手,"谢谢,不用。"
烦躁。
下课之后昭然到走廊里走了走,这个梦当真是好真实,真实到连风吹在脸上那种凉凉麻麻的感觉都一清二楚。她能清楚地听见大扫除的同学踩在不小心洒出来的水上走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高一。
高光伊始。
十年前十五岁的灵魂站在这里,满眼是朝气蓬勃,满心是未来可期,只可惜此刻看着这纯良的,是从末世而来的一双被火烧过的眼。
何来纯粹呢?
目光下垂,太阳落山,阴翳盖到三楼。
那有个连廊。
露天连廊,连接实验楼和主教学楼,有两个云班因为人太多被迫在实验楼上课,这会儿趁着大扫除乌泱泱地跑过来到老师办公室问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很想下去看看,特别想,多等一秒都不行那种。
她看到楼梯上没拖干净的泡泡,她告诉自己要小心,踩上去,准备把手放到一旁的栏杆上。
脚下一滑,她滚了下去。
一只修长的手在火冒三丈地转着一支笔。
“喂,你这两天怎么了,叫你半天你都没反应。"
牛大的眼睛安在张驴脸上,林印雪不耐烦地把挡眼前的脑袋推开:"没睡好,怎么了?"
"昨天十班有个女生死了,楼梯上滑下去,这事你知道吗?"
“关我屁事。"
"哎呦,滚下来后脑磕到消防栓上,好死不死那消防栓的角是支愣着的,直接戳进去了,啧啧啧,据说场面…挺吓人的。"
林印雪说:“真是遭罪。行了,快滚吧,我想事儿呢。”
牛眼转一圈:“对了,你发言稿写了吗?”
“什么玩意发言稿?”
“开学典礼的发言稿啊!大课间就要念了,”驴脸拉得更长了,痛心疾首:“这么好的机会你都能忘啊哥,我还想上台发言都没机会呢!我明明比你考的好!”
原来今天是开学典礼吗?
那就是……刚进校吗?
“写了,别烦我了,”林印雪不耐烦地用笔把驴脸推回去,“转过去,马上上课了。”
其实是没心思听的,林印雪还没彻底搞清楚状况,昨天下午,爆炸的巨响仍在耳畔,转眼就已经坐在高中的教室里,十几个小时他排除了做梦和潜意识幻想的可能。
这是…穿越还是重生?
好像都差不多…
老师在讲台上讲一道题。
sin,cos,三角函数,是数学课啊……
高三八班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抱着个保温杯拖长音,“所以就是说——这一个——是用什么,看出来没得——哎呀余弦定理嘛!一群蠢猪儿在抓梦脚……噢?”
愤怒的梦脚还没抓完陡然拐了个疑惑的弯,这位德高望重的数学老师看着突然从最后一排窜到跟前,甚至撞歪了空调上放着的一盆花的这位同学。
林印雪握住老教师那只没抱保温杯的手,上下猛甩,热泪盈眶地咏叹:“可算是找到你了!”
数学老师眨巴眨巴绿豆眼:……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想跟你说句对不起,我以前太不听话了,也想跟你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老师,千万别怀疑自己!”
“你是……”
“别说话!”林印雪接着咏叹道:“就算遇到低谷也不要自我否定,更不要想不开!没什么过不去的!”
八班其他同学心道,原来这就是学霸的精神世界,总有那么些点和常人不太一样。上次那个大雨天跑酷的年级第一有解释了!原来行为艺术就是成功密码。
那数学老师眼中的慈爱都要滴到林印雪脸上了,他拉起林印雪的手,林印雪立马鱼上钩似的用力回握,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林印雪原以为恩师被自己的话触动,更是自我感动得不行,嘴唇蠕动着又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候老教师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摸了摸林印雪的头,“小同学,压力太大了就歇一歇,刚上高一,急什么!作业就不做了,哪个老师找你麻烦让他来找我,这样吧,我抽个时间带你去医院看一看,前两天……”
“彭!”
重物落地。
老教师愣愣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和手底下那颗刚刚还在揉着的发质软软的头,此刻已经变成一颗血葫芦。
那盆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八班的空调顶上原本盛开了整整三年的花,此刻四分五裂在地上,鲜血把黄的花朵染成红色。
像一幅凄美的画。
“这位乔昭然同学,喊你几遍了,上来把作文念一下。"
惊恐地睁大双眼。
怎么………
“睡着了?”
乔昭然应着,拿了卷子上去,表面八风不动内心波涛汹涌。她看见赵深还以同样的姿势斜倚着,童兮把眼镜戴上准备听她朗诵她54分高分大作。
这怎么……这是重开了?
作为小说十级爱好者,乔昭然的涉猎十分广泛,悬疑推理无限流,玄幻系统无脑小甜饼。以至于造成了她跳脱的思维和过于密集的脑洞。
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莫非是死了之后进入了什么异次元?
又或者这还是个梦?还是说在经历死亡循环?
一时间恐怖游轮忌日快乐,禁闭岛盗梦空间,乔昭然众目睽睽下冷汗涔涔,嘴在前边飞脑子在后面追,顶着五十几道疑惑的目光走下讲台。
童兮靠在椅背上:“念个议论文怎么跟讲鬼故事似的,声音抖得跟马达一样,你没事儿吧?”
乔昭然故作轻松:“没事,有点热。"
跟上次一样,赵深悠悠转醒,目光在讲台上逡巡了一圈之后落到昭然脸上。
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进抽屉抽了张纸出来,"你脸色好差,擦下汗吧。"
纸…………好想接……
上次好像就是赵深递过来一张纸,然后自己因为习惯没有接受。
之后心里就一直不太舒服。
然后想下楼,踩到水,摔死。
知名“治愈”动漫曾说过,在许多时空中存在着节点这个概念。
这么看来那这一次应该接过来,说不定这就是那个节点,这个节点过了发生在这个时空里的事情也许就能继续下去。
那手还捏着张纸等着,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乔昭然接过来,"谢谢哈。"
这句话的语气轻松明快,死气沉沉久了自己说完之后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接了那张纸,心口之前那种滞涩的感觉消失了。
果然跟赵深有关吗……
下课乔昭然坐在教室里,童兮把桌上的书堆起来,伸了个懒腰趴到桌子上睡觉,刚伏着突然又直起身转过来,"厕所?"
自从和童兮分开住之后,天知道乔昭然有多思念这平淡却幸福的日常,此刻听着这年少时候童兮问过她千儿八百次的话,她想哭,可是身体里的水分好像都被刚才那身白毛汗蒸出去了,泪腺再怎么冲动也无济于事。
于是她只能笑了笑想说好,想起来上一次就是课间时间出教室吹风就突然被一股莫明奇妙的力量驱使着摔死,再加上如果不留在赵深这边……会不会……
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
啧。
唉。
烦死了。
童兮看着。自己不过是邀请乔昭然一起去如个厕,而她却欲言又止欲语还休别别扭扭长达一分钟。
童兮说:"上个厕所有什么纠结的,有尿走,没尿算。两秒钟赶紧的。"
昭然叹了口气,二次青春来之不易,她不想这么快结束,"我……呃……没酝酿出来,你去吧。"
童兮:"……"
乔昭然盯着她的背影,心中那种滞涩的感觉又回来了。
算了别多想了,主动找赵深搭个话,"下节什么?"
头顶那个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破电风扇突然迫不及待地想退休了,吱呀吱呀不知道在给谁摔盆哭灵,前面几个充分利用课间时间争分夺秒卷死别人的同学频频回头,恨不能以眼为刃,凌迟那该死的风扇。
赵深被吵得听不见,"啊?"
“下节——”
吱——噗——
死寂。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哪快打120!快去叫老师!”
“都出来都出来!把身边同学都拉出来!有晕血的同学先扶出去!”
风扇因为惯性,掉到地上还在继续旋转着,无辜的刽子手对着不远处滚落的头颅孔雀开屏搬地摆弄着那几瓣叶子,把鲜血涂得到处都是。
腥味冲天,一地狼藉。
同一层楼的林印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
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人在经历异常匪夷所思超现实的事情的时候所有的描写手法都显得那么苍白,唯剩一句:
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到底这一次不是什么一脚踩空脑袋磕在后脑勺上,而是如此血腥惨烈的死亡方式,听到消息的那一刹那震惊还是远大于其他情绪。
这一次的流言传播速度可能是上一次的十倍不止,事情发生的十几分钟之内就传遍了全校,老师根本来不及阻止学生去看。
太多人争先恐后,抢饭一样。
林印雪坐在位置上转笔,神情变幻莫测。
他这个人吧,其实长得非常不符合他的人设。
高中的他呢其实是一个有点热血的中二青年,嚣张跋扈,嘴巴有时候毒得他的朋友想给他把舌头绞下来,但也是真仗义,朋友要帮忙他从不含糊。
但却长得很秀气,安安静静坐着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安宁文静,连班主任都被这副很能唬人的皮囊骗了,著名的八班班委集体联名状告班长案案发的时候,班主任否认三连,他肯定不是,他绝对没有,他很乖的别瞎说。
直到某次搬书,那班主任亲眼见证了这人戾气冲天地把一大摞书地动山摇地砸地上之后当全班面冲口而出一句经典:“十四班的趁我不在把咱班草稿本分走十八个,这节课我先不上了!”
左耳三个蒸汽朋克的耳扣嚣张地晃来晃去。
还tm“趁我不在”。林印雪面颊抽动,二十五岁的灵魂被困在这中二壳子里,被迫想起了这段社死记忆,当下尬得头皮发麻,脚趾控制不住开始施工。
所以如果是十年前的林印雪,遇到这种事,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凑热闹。
学生时代,百无聊赖,哪有热闹不凑的道理。这句话他告诉过很多人。
可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一个人间浮沉许多年,事看淡人看透的灵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句看似冷血的话,其实是他通过教训得来的箴言。
凑热闹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于是他坐在原地花了好大力气才抑制住这一股股的劲儿,无语的崩溃着。
咬牙切齿。
怎么就这么喜欢管闲事凑热闹?
走廊里飘来零星的话,"我之前好像和她一起排过节目,是十班的乔昭然……"
乔什么?
……昭然……
这名字怎么感觉听过似的………
入耳惊雷。
一段记忆突然冲进林印雪的大脑。
"昭然!赶紧跑,救不了的,别管……"
"她要干什么!拦住她,拦住她!"